第216章 纵横十三道的意义

    “失控的不只是铁匠铺。”

    张良自吕不韦身前棋罐中取了一颗白子夹在食指,无名指中间。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落子音。

    他无名指按着白子,在吕不韦骤缩的瞳孔注视下道:“还有韩地百姓。”

    韩地无数铁匠铺,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生铁注入。是由于韩地世家所掌控的众多铁矿,昼日轮转不休。

    吕氏商会早就已经吃光韩地世家留存生铁,现在铁匠铺每日生铁都是新开采的,无有积留。

    吕氏商会手里囤积的生铁,是韩国二百年积攒,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这么多生铁吃下去,就是给消耗军械最为严重的战争狂魔秦国,也足够消耗个二十年。

    韩地世家商议过后,判断吕氏商会应该快吃饱了,十倍收铁的时间不会太长。

    被贪婪**所吞噬的韩地世家,将府上所有的仆役,下人尽数投在开采铁矿的大军中,让生铁出采率短时间内提升了三倍不止。

    这还不够。

    不知道吕氏商会什么时候不再收购生铁的韩地世家。

    为了吃满十倍铁价的红利,开出了比以往高许多的佣金雇佣百姓为他们开采铁矿。

    与十倍铁价相比,这点佣金根本不算什么,这笔买卖并不难算。

    采铁的酬劳大幅度提升上来,直接击溃了韩地职业生态圈。

    种一个月地,卖一个月肉,不及他人采两天铁,百姓当然选择采铁。

    吕不韦不停止十倍收铁,采铁雇用人数在韩地世家这边就永远没有上限。

    如今韩地百业俱废,韩地百姓几乎都被受雇采铁,农民丢下农具,猎人丢下猎具,大家都拿起锄头去铁矿挖铁。

    就连永远没有低谷期的青楼都没什么客人,生意如此不景气,那些往日只会高歌浅吟,蹲起趴伏的女郎们都想去铁矿试试了。

    “韩地今年大旱,百姓在靠往年储备支撑,若无先生这个意外应勉强能熬过这一年。今其为先生所累,受雇于世家采矿。

    “每日耗费体力加大,粮食消耗剧增,储备粮食决计不能让他们撑过今年。等他们吃完了家中粮食,就必须要买粮。

    “到时候他们就会发现,粮价在悄无声息间涨了十倍,他们买不起。人不可一日无粮,在生死抉择下,韩地必生乱。”

    啪~

    啪~

    啪~

    “彩!”

    吕不韦轻击三下掌,满脸不可思议,惊奇地看着张良。

    “老夫现在越发佩服君上的眼光了,其与你仅见了一面,就冠你以‘智者’名号。识人之明,不输识马伯乐也。”

    张良呼吸频率乱了一瞬。

    你不夸赞我机敏聪慧,你夸赞嬴成蟜有识人之明?你怎么想的?

    吕不韦端起身前摆放茶汤,呷了一口,压下心中震惊。

    “老夫这一步被你下了,接下来该你走了。”

    咽下茶汤,他食指敲打着棋盘边角,看着拾起一颗黑子的张良轻笑道:“多说一句,此子若是落在边角,就不用再下了。韩地四周商道已被老夫截下,韩地你我未分胜负前,外界粮食一粒也到不了。”

    张良猛然一震,仔细凝视吕不韦,似乎要判断吕不韦是在虚张声势,还是实话实说。

    半晌。

    “良不信。”

    他一字一句道。

    “那你可以落子,看看会不会被老夫吃掉。”

    吕不韦笑言。

    这局棋下到现在,棋局一直没有超出张良预料。

    好容易看到张良判断失误一次,他很开心。

    “先生就不好奇,良未经过商,是如何得知先生意欲何为的?”

    “不好奇。”

    吕不韦摇摇头。

    “你不是看过了《齐史》,《管子》,就是听过他人言说过管子以衣制鲁,以鹿制楚。”

    如果这点小事他再猜不出来,那他在长安君府都不好意思混下去。

    张良道:“鲁国南梁百姓的习俗是纺织绨,管子要齐桓公带头穿绨衣,并让齐桓公下令让大臣们统一穿绨衣,还禁止齐国纺织绨衣。

    “齐桓公照作,齐国大臣照作。齐国百姓见君臣皆着绨衣,亦穿绨衣。齐无绨衣,欲得,只能自鲁南梁而购。

    “管子对鲁国南梁的商人说‘你给齐国运来一千匹绨,我赏赐你三百金。若是运来一万匹绨,每十匹绨赏赐三十金。’”

    “鲁国南梁封君得知此消息,让南梁百姓放下务农,都去纺织绨。一年后,管子要齐桓公不再着绨衣,并封锁鲁国,不让粮食入鲁。

    “上行下效,王不穿绨衣,齐民皆不穿。鲁国南梁空囤数十万屁绨而不得卖,一年纺织绨而未务农,南梁起饥荒。

    “鲁国南梁封君下令让百姓停止纺织绨改为务农,然粮食岂是速成之物?鲁国南梁百姓买粮每釜要花上千钱。

    “齐国粮价每釜十钱,南梁百姓为求活命尽皆弃鲁入齐。南梁越发凋敝,鲁国南梁的封君见状,上表归顺齐国。”

    吕不韦耐心听完张良讲述,道:“世上能看商家之言者寥寥,你能知道管仲以衣制鲁,不错。”

    张良道:“楚盛产鹿,管子花重金自楚购鹿,要楚人尽皆放农活而持猎具,进山购鹿。一年后楚有金钱无数而粮食短缺,管子不再购鹿,并要各国不许运粮予楚。楚大饥,乃臣于齐。”

    手中持有的黑子持持没有下落棋盘,他眼盯着棋盘上最新放置,代表着韩地饥荒,百姓生乱的白子。

    “管子两次商战,能功成之因,在齐为天下强国也。其要封锁鲁国,楚国,天下莫敢不听令也。良不信,先生的吕氏商会能如齐国一般断我韩地之粮。”

    我韩地居于四战之地,战时不善,此时却是再善不过,邻赵,魏,秦,齐交通发达。

    你吕不韦不是齐桓公,你的吕氏商会也不是齐国,你凭什么能断我韩地粮食。

    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之一,也是管仲服侍的君王。

    其在世时,齐国便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

    所以齐国要针对鲁国,楚国,不要其他国家给鲁,楚运粮,其他国家不敢不从。

    吕不韦摸着胡须,道:“老夫有钱,凡运往韩地之粮,老夫半路截之。若韩地之粮一石一金,老夫便一石十金。天下不是只有权势才有力量,钱财同样有。这个道理《管子》上没有,《吕氏春秋·商战》有。你随老夫归秦,老夫送你一本,好好学学商战。”

    张良呼吸频率再次被打乱,三息过后才平复回来,他有些受打击。

    好无理的作风,好无赖的打法,商人真是卑贱!

    “想好了这一子落在哪了?”吕不韦轻声催促道。

    你看透老夫想作何也没有用,你依然不能破局。

    “观管子两次商战,让良知晓了一个道理。”

    吕不韦凝眉。

    他没有从张良身上感到沮丧,失落等负面情绪。

    张良与他刚进来时一样,淡然处之,持有一切尽在掌握的态度。

    这种时候,他很不喜欢这样的张良。

    啪~

    黑子落地,砸在了最新落下的白子上面,下在了棋盘中央区域。

    “凡商战,尽以粮食结尾矣。外援不在,便向内求。先生入韩三倍收铁之际,张家便开始囤积粮食,并要各大世家囤积粮食,以备先生。如今韩地世家手中之粮,足待来年粮食新生矣。这局棋,应是小子赢了。”

    外面运不来粮无所谓,韩地有粮。

    只要粮食充足,韩地就不会生乱,就依然在韩地世家掌控下。

    张良不会商战,但他把握住了这个时代商战的核心——粮食。

    吕不韦怔怔出神,久久不发一言,就盯着张良最新落下的那颗黑子。

    张良没有打扰,对于他来说,这局棋结束,才是真正开始。

    他叫吕不韦来可不是单纯复盘一下两人在韩地的交锋,而是想要拉拢吕不韦反秦。

    吕不韦发动过蕲年宫兵变,已经造过秦国一次反,天然便应该是反秦的一员。

    “彩。”

    吕不韦轻赞。

    “你比你大父张开地强,比你阿父张平强。换做十年前的秦国相邦,此局已是败在你手,弃子投降。”

    张良眉眼间毫无被称赞的喜色,本已有些放松的俏美脸庞重新紧绷起来。

    “先生言外之意,此盘棋还未完。”

    “不错。”

    “良不觉得先生还有子可落。”

    “那便试试看。”

    两人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张良沉声道:“先生的后招,是要落在良所持纸上乎?”

    吕不韦眉头深蹙,道:“老夫年事已高,没空与你猜来猜去,把话说清。”

    “良所有的纸,不是先生故意予之乎?这个天下,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吕不韦紧紧盯着张良双眸,从中看到的是坚定,肯定,一定。

    不是诈我。

    这小子真猜到了。

    但这是怎么猜到的?

    科学家最为谨慎,从不会落下把柄。

    吕不韦不言语,脸上的凝重之色就像是一眼深谭,看不到底。

    “虽然不明先生意欲何为,但那日先生所留绿纸,小子早已烧毁。如今小子所用之纸,没有一张是绿色。”

    不是绿色的纸,就不是完全用科学家所遗留制造方案,以毛竹制作。

    张良要匠人老者用制造绿纸的原理,替换了物件,以树皮等物制造出了纸。

    “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吕不韦沉声道。

    他对眼前的弱冠青年,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小觑。

    张良轻叹。

    “猜到一些,但不确定。先生手下有模仿笔迹的高手罢,先生是想模仿张良笔迹写在绿纸上,然后传到各大世家手中?在关键时候,这确实可以一举定乾坤。”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年纪轻轻,便智近于妖者……

    “若非老夫将一切事宜埋于心间,从未与他人言说,老夫必然会将知情者当做你之间人。不错,这确是老夫所想。”

    张良展颜一笑。

    笃笃~

    轻敲了两下棋盘。

    “先生,那这棋,还要下乎?还有子落乎?”

    吕不韦低头,张良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张脸,嘴角勾起。

    无言轻笑。

    嘴角咧开一点。

    “呵呵。”

    轻笑出声。

    嘴角完全咧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吕不韦仰头大笑,如临天大喜事,仿若今日赢棋的是他吕不韦,而不是坐在他面前的张良!

    张良没有打断吕不韦大笑,毫无笑意地看着吕不韦就像是发了狂疾一般,狂笑不止。

    他不明白吕不韦为何发笑。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逃脱他的算计。

    韩地对抗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为什么,你吕不韦怎么还能笑的出来呢?

    良久,吕不韦止住笑声。

    “先生请落子。”张良道。

    吕不韦不言,手托在棋盘底部用力一掀。

    哗啦啦~

    黑白子先散落在地,蹦蹦跳跳四处乱跑。

    砰~

    棋盘后砸落在地,传出一声略显沉闷声响。

    张良在棋盘被掀起之际已然起身躲避,他看着掀翻棋盘的吕不韦。

    “先生,棋盘可掀,韩地可掀乎?”

    你可以把棋盘掀了,但你能把韩地掀了?

    这局棋,你败了!

    “你的棋盘太小,老夫要走的子落不下。”

    吕不韦脸上残留着笑意,慢慢起身。

    “老夫与君上对弈,乃是纵横十九道。”

    “十九道?”

    张良脸色一沉,扫了一眼背面朝上,正面纵横十三道的棋盘。

    “良从未听说有十九道奕棋。”

    秦朝时期,围棋纵横十三道。

    随着时间流逝,围棋纵横数目一直在累加,十五道,十七道。

    一直到东汉时期,才出现了纵横十九道的围棋,并一直延续到现代。

    据推算,围棋最高难度应该是在二十九道,二十九道之前,随着纵横道数增加,变数增多,难度增长。

    “这是君上所发明,你自然是没有玩过的。”说着话,吕不韦突然笑意更浓。

    “你入了府可以找君上玩玩,他虽然创下纵横十九道。但除了与大秦公子,公主们对弈能赢,与老夫等人一次没赢过。”

    张良不想下棋,纵横十三道,十九道,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

    问题的关键是,吕不韦掀了十三道棋盘,要与他对弈十九道,是要表明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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