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那么大的雨,居然没能浇灭雷火。我一时好奇,往前凑了凑,结果一道巨大的影子在树干里跑了出来,我立马跳脚给跑了,扭头趁着雨势,那个影子居然是条大蛇,全身泛着火光,飞在天上,真吓人啊。”老者坐着,连摇晃的动作都轻微起来,“再后来,竟然有一个人在天边飞了过来,那么大的雨,那个人身上一个雨滴都没落上,然后一道闪光,那条大蛇就被斩成了两截,跟两座小山似的砸到地上砸成两个大坑,你爷爷我给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家,躲被子里熬了一夜。第二天雨停了,人们才发现那棵活了很久很久的老槐树死了,不停地冒着灰色的烟,浇都浇不灭,只是那大蛇不见了,我也没敢告诉别人,就这样不了了之。”

    孩童眼里有些恍惚,开口:“那天上,真的住着仙人吗?”

    老者笑:“当然有啊。”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来救救我们呢?”孩童噘着嘴,甚是可怜。

    老者停滞,不知该怎样回答,叹息许久,或是再无那丝毫的奢望。

    “因为仙人,它不长眼啊。”

    饥饿中,有人吃树叶,树叶吃光了,吃树皮,树皮吃光了,便是人吃人。吞吃着,厮打着,到最后反倒是只剩下了这皮包骨头的爷孙两人。

    干枯的树梢,有黑色的乌鸦飞来,用那聒噪难听的嗓音,倾诉着有生命即将离去,它好去填饱自己的肚子。

    许久,几乎化成雕塑的爷孙二人,孙子躺在爷爷怀中,细弱游蚊地说道:“好讨厌啊,那烦人的叫声。”

    童心起,又问:“爷爷,仙人,是什么样子的?”

    “仙人啊,听以前说书的说,仙风道骨英姿什么来着,从天上来,能深探海底,无所不能啊。”

    孩童的眼中已不能清晰的视物,只隐约看着远方,伸出骨质嶙峋的手,

    “是那样的吗?”

    老者浑浊的眼湿润了,瞳孔涣散,泪水打转,爬了满脸,紧紧抱起怀中的血脉,模糊着这个世界。

    “对啊,那就是仙人啊。”

    孩童手落,老者头垂。

    树梢的乌鸦扇动翅膀,尖叫着,向着爷孙二人飞去。

    于半空中,乌鸦的身形如灰尘一般散开,落下寥寥几根黑羽。

    有三人,踏空而来。

    ——

    彭燧看着眼前失去生机的老者,看着老者背后被凝稠的血液浸湿的衣衫,衣衫被拧进了老者后背的肉里。老者身上触目惊心的孔洞,溢着早已干涸的血。

    再一眼,那孩童安和的睡着。

    “卑微,以自身肉,饲至亲子。”

    与彭燧同来的一人道:“师尊,这孩童,救是不救?”彭燧摇头:“乱世生死何其多,因果杂乱,纠缠不得。”

    另一人沉默,眉头皱着,突然过身,取过随身携带的清水,送入孩童口中。方才开口那人不满:“桓庭书,师尊都说不救了,你为何不听师尊言语?”

    被称桓庭书的少年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我只知,不可见生死,而无动于衷。”

    “你。”那人被反驳哑口,不觉往前一步,被彭燧拦下:“高艰,庭书与你道心不同,你二人为我亲传,此番入世,便是要你们探知俗事,证自身道,争取破那九千九百炼,进入山顶才是正事,不可相斗。”高艰低头,回道:“徒儿知错,师尊。”却并不服气那心软的桓庭书。当然,自傲自然有着自傲的底气,他高艰十四岁凭借撰铭四十重修为,可踏青石九千阶,而那桓庭书十九岁以撰铭三十五重,仅能走过二千阶,在寻常弟子中也不过是中等偏上,何况他的年纪也一并算去的话,虽说修行前三境,第一境撰铭确实要耗费近乎一半的光阴且桓庭书年龄并不算大,但在凌虚这般天才云集的宗门中实在是有些平庸了。如此比较,二人着实不在一个层次。可偏偏,师尊把他也给收作了亲传弟子。

    看着桓庭书所作所为,彭燧摇头:“多生情根,难断凡尘,修仙路,注定寸步难行。可难能可贵,生得一颗赤诚无垢心。”完又看一眼身旁的高艰,点头:“一心向道,不问琐事,修仙一途注定无阻。”

    待孩童呼吸平稳,桓庭书再度起身,将孩童抱离老者怀,将老者挖坑葬下,于坟前道,

    “老人家,一路走好。”

    完事,桓庭书走至彭燧身前,躬身:“师尊,徒儿有事想做。”

    彭燧叹息,眉头皱着,面露不悦,迟迟不语。高艰看着二人,茫然不解。

    良久,桓庭书突然下跪对着彭燧磕起了头,声声响,声声实。

    彭燧终于大怒,吼道:“滚滚滚,给老子滚回去,以后别再想给我出山门!”

    桓庭书起身再拜:“谢师尊。”抱起地上孩童,准备离去。

    彭燧再次开口:“混账东西,走回去吗?累死你个小犊子。”说着伸手自怀中掏出二张符箓,甩进桓庭书怀里:“经我加持后的神行符,这些距离回到宗门也就三五天。”

    “谢师尊。”桓庭书再拜。彭燧冷哼一声:“赶紧滚蛋,省得老子发火,老老实实给老子待在山上,哪也不许去。”

    高艰幸灾乐祸的看着,口型说着“多管闲事”四字。

    “不悔。”桓庭书笑着,怀抱孩童,大步而去。

    许久,高艰与彭燧同行。高艰问道:“师尊,桓庭书他柔情的性格会不会很吃亏啊,关心则乱,那么多事他都要管一管,累不死他。”

    彭燧突然笑了,咧着嘴,露着两排白灿灿的牙齿:“听闻俗世,江湖多柔情,那番赤诚,说不定哪天感动上苍也说不准啊。”

    高艰嗤之以鼻,不以为意。

    只是,这师徒二人不知,三五天后的桓庭书,一念通达。

    安置好怀抱着的沉睡孩童,一步一步,凭着撰铭三十五重的修为,爬上了九千九百阶的青石路。

    过青石,仰苍天,目中含泪多感伤,再悟。

    惊山顶所有人,惊掌教亲临。以十九岁之年纪,破撰铭,过空泉逾越聚溪合川二境,直接踏入化海,与凝堰也只差了半步。

    只因那孩童昏睡中,一句无心喃呢,

    “仙人无眼。”

    一夜过,有伏尸万千计,可拼搏依旧未止。

    天将明,有可怜人倒地暴毙,可厮杀依旧惨烈。

    天衍都的兵士竭了,数量上的差距,犹如不可跨越的鸿沟,隔开生死,将自己逼到了死的一岸。

    老六没回来。

    钟杜武也没回来。

    现在的所有人都是不堪重负的骆驼,唯一支撑的,是双方的领将。回来者,便是提升士气最好的见证。未回来者,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他们等着,他们盼着,似是期兮盼兮待君归的闺中娘子,似是风萧萧兮的太子丹,希冀着功成身死的刺客勇士。

    只是,谁也没有回来。

    那是一名容貌尚幼的少年,战场之上,不披战甲,不执兵戈,以灰色大氅前行,淋着初起朝阳,于乱军中踱步,无视喷溅的血雾,无视倒地的躯体,无视纷飞的脏器。

    格格不入。

    有人杀红了眼,吼叫着,在拼死一人后,马不停蹄,举着长矛,又向着这个刺眼的异类扑杀过去。

    那少年修齐的眉头微蹙,略是显得不满,好看的眸子晃晃,瞳光摇曳开来。来人身体登时抖了抖,像是撞上什么重物停滞,面上血气上涨转眼成了猪肝色,双手执矛紧紧地缩回胸前,狰狞着,不自主向后退去,似见鬼一般。

    退了不过几步,倒地,气绝。

    说也可笑,真知可怕。

    这稚嫩少年,一眼看死了一个饱经沙场的壮汉。

    只是,所有人都疲于拼命,这鬼神般的举动,无人注意。

    当然,有师尊再三叮嘱,不可引太多注意,于是他没有显露太过惊世骇俗的神通修为,只是在乱军中细细寻着执枪人的身影。

    又有红眼之人,挥刀而至。少年侧身躲过,在那人惊悚的表情中夺刀。绝望中,刀光烁烁,倒地。

    少年杀人,竟是不见任何不适,若随手碾死蝼蚁一般,做了不足挂齿的事情。思量些许,既是找不到,便不必太急。那执枪人是天衍都人,自己便杀那天衍都人,总有碰面的时候。

    一刀过,便有一人倒地,血溅。不见少年心有波澜。

    入道之人,一念通达,在身体素质上就与世人有了天壤之别。入道,是修为的第一重境界,撰铭。

    撰铭,分大衍四十九层。四九,为极数,是为力之极又是道之极。此境便是基石,多以磨炼为主,炼体,炼气,炼心。故有了青石炼,磨炼意志磨炼躯体,以达目的。

    换言之,经历越多,撰铭越强。故有那些天资惊艳之材,总要有人不满足青石炼的磨砺,带下俗世经历一番。

    但事总有两面性,因果越深,若是难以自拔,会生心魔,陷下道心,莫说撰铭更强,怕是修为都更难上一步。

    于是在这一境,在这最基础的一境,就不知栽下了多少心怀广大野心的天才之辈。

    彭燧自然是对高艰满怀期待,便带其下得俗世,历练一番。

    乱军中,刀光剑影嘈杂,有惨叫,有哀嚎,有骨裂声,有血喷声,但隐约有两少年鹤立鸡群,勇猛非常。钟杜武军自然意识到了并不熟悉的年轻强者,很是希望他能挡住对面那个相仿年纪的领将,有意无意的让出一条道路。天衍都军同样如此,乱战中,无形,所有人默契得不再招惹二人。

    有感,二人直立遥望,目光相触。

    于是,天衍都前,有少年见少年。

    高艰冷笑,驻于原地,见小六执枪迈步而来。审视走到自己眼前的小六,打量着小六此刻的狼狈模样。血渍污泥混着在衣衫上,呼吸急促却沉稳。忽得,少年眉头皱起。原是小六高了少年一点,于是二人对视时,少年需要微抬头,而小六则要低头。

    极远处的地方,有一男子默默注视着,后轻叹,确实自恃天骄久了,自认凡世无敌,孩童心性暴露无遗。

    本就是想趁此次下山来,磨炼一番心志,坚定一番道心,结果那逆徒竟是掉头又跑了回去,想到这里,男人气不过,重重的哼了一声。

    狼烟混着粗阳,黑黄交融。高艰的身体突然模糊了瞬间,小六只觉得有风扑面,腹部受巨力,忍受不住倒飞出去。

    小六的身体擦着地面,划出一道不浅的沟壑,扑出阵阵的土灰,直至数丈方才停下。

    战争,从不会因某人停止。厮杀依旧在继续,钟杜武军自然很乐意看到有人能阻挡这个威不可当的天衍年轻将领。

    更明显的是,那个陌生的面孔,同样稚涩的可怕。

    “你手里的枪,是摆设吗?”高艰嗤之以鼻,嘲讽道。小六沉默,抖了抖酸痛的手臂,因为是夜袭的原因,小六并没有披上铠甲,只是一身素衣,灰尘血污斑杂。

    可是,小六的双眼依旧亮得惊人,对着初升的朝阳,不落丝毫。

    站立,小六轻舞长枪:“来。”无人打扰二人,忙着拼杀,无法顾及这里。

    “呵,卒子。”高艰动了,全然没有常人应该有的速度跟力道,眨眼便至小六身前,躯体前倾,握拳上勾,直指小六咽喉。

    清脆金鸣,小六手中枪不知何时已至,枪身与肉拳相遇,竟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同时间,小六的左膝提起,迎向高艰暴露的小腹。

    收拳,高艰心中有仙人傲气,自是不想后退,双手下压,硬抗膝提一击。银光涌动,向着高艰面门劈下,招式连贯,不留丝毫余息。

    隐生怒气,高艰被这忙不迭的攻势弄得有些羞恼,一个俗世挣扎的凡人。在长枪砸向头顶的前一刻,一只手握住了枪颈。

    小六微微诧异,呆滞转瞬即逝,却被高艰抓住了不易的破绽。手压枪颈,枪尖入地,高艰以枪支撑,跃身而起,灌大力蜷膝踢向小六的脑袋。

    不及小六放开银枪,高艰似乎更快了些,不过眨眼间,蓄力的脚已是迎面。来不及任何的反应,这一脚已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小六的脸上,宛若狂风之中的一片枯叶,小六的身体登时被巨力拥得倒飞出去,接而狠狠地摔在地上,擦出一道划痕,没了动静。

    高艰收脚,心中安定,望着一动不动的小六,嘴角勾起,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全然将方才颇为忙乱的手脚扔于脑后。

    这一脚,怕不是将他的头骨踢成了粉末。

    极远处的彭燧并不见任何表情,只静静看着,因为这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想看的,是想知道他的弟子,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

    是离开,还是,杀戮。

    高艰虽知师尊在注视自己,却不知师尊所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握几次,感觉蕴着用不完的力气。脑海时而阵阵轰鸣,热血潮涌,他看着自己的手微不可闻的颤了颤。

    凡世,此行倒是来对了。

    高艰愣了片刻,或是想了片刻。忽然俯身捡起不知哪个倒霉鬼丢掉命丢下的短刀,看着四周厮杀的兵士,眼神恍惚一瞬,开心的笑了。撕掉伪装,这一次,就循一次自己的本心,既然师尊不见身际,便是默许的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么个烂摊子,我就做个善事,了结吧。

    这么想的,便要这么做了。高艰提着短刀,径直便朝着就近的人走了过去。一步一步,夺命而来。

    “唉。”

    一声轻叹,充斥着无尽的失望。彭燧眼中的期待不再。正欲向前,双目猛然睁圆,微微诧异:“这……”

    不及再说出令他惊讶的话语,身后有人影显现:“别急啊,戏还没完。”

    彭燧讶意未定,被身后突兀地声音惊得几近跳起,仙道者,自然是最重自身,自己身处天衍都百里外,气息隐匿不漏丝毫。这人能发现自己,彭燧倒是不会意外什么,可这人,无息间出现在自己身后,当真有些恐怖了。

    “凌虚的四代亲传,第三峰的彭鸿首席,居然只有凝堰修为,说出去,怕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还是说,如今的凌虚,成了烂狗土鸡的老窝,得过且过的混日子了。”

    一只手按在彭燧后颈,虚力,如坠冰窟,凭彭燧尊岳的能为,竟不能再动丝毫。莫说心惊,此时已是惊骇失色,这天下,竟还有这等高手,更是对自家门派,了如指掌。

    可一切疑问都无法说出口,因为彭燧被那只手,压得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那只手此时只需轻轻发力,远在天边的凌虚第三峰上,彭燧的命牌就会砰然裂开,失去光泽,换言之,就是彭燧身死。

    彭燧自是认定了死亡,在无比的惊恐中,迎接那只手灌下的力量。只是,彭燧等得如沧海桑田般久,那只手始终没有动静。

    没机会疑惑什么,耳边又听慵懒声音:“怕什么,你死不了,慢慢看着,惊讶的事,不会少,也不比你现在惊讶的事情小。”

    彭燧看着,那天衍都有正在挥刀的高艰,手起刀落,有兵士倒地,不可抵挡。

    那被尘土飞扬遮挡的地面,小六手中,并未松开的左手,那杆雪亮银枪,不见尘落,不见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