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阴鸷残疾太子(135)

    嵇书悯用手掩住半张脸,头一次觉得语塞。无论什么时候,嵇书悯便是再怎么样,也没把丹药的事情,说与嵇书勤。

    陆梨阮也从未问过。

    这大概便是嵇书悯最不愿意触及,也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的底线,但陆梨阮总觉得,除此之外……

    嵇书悯不与嵇书勤说,也是为了他心中的至善至纯,嵇书悯不愿意让他知晓。

    皇后定然也不会告诉嵇书勤,她对嵇书悯做过什么,但没想到今日,皇后居然口不择言道这种程度。

    陆梨阮扭过头去看嵇书悯,却见嵇书悯的神色间,也有几分罕见的惊异。

    空气一下子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只余下嵇书勤一个人左右看去,发现在场的每个人神色都有异。

    嵇书勤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里有事情,是除了他以外,都知道的,只有他一个人不清楚,被蒙在鼓里。

    “你们在说什么?悯儿……”嵇书勤皱着眉,看向嵇书悯。

    嵇书悯没说话,眉目间有几分怅然,他刚走的那一段路,让他有些疲累。

    “哈哈哈哈哈哈!”皇后忽然笑出声来,从最开始的轻笑,慢慢变到大笑,她笑得前仰后合的,好似听到了无比好笑的笑话一样。

    她瞳仁颤动,已然不是正常状态了,这么多年的压抑,一个接着一个的背叛,离心,让她再没办法维持平静的表象了。

    “他能走又有什么用呢?他和你父皇,都是一样的!你瞧见你父皇的样子了吗?往后他也会变成这样,可能是明日,可能是明年……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做皇上呢?”皇后厉声道。

    “勤儿,你也不会想见到他和你父皇一样吧?要是没有本宫,他就会很快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

    皇后宛如彻底破罐子破摔了,她所希望的,所筹谋的,想得到的,全都要落空了!

    还有什么好瞒着的呢?

    皇后现在心中疯魔得再没别的心思了,只剩下一个,让嵇书勤按照自己的摆布,登上皇位!

    “勤儿,你想要照看他,不能嘴上说说啊!你能做什么呢?你得护住他啊!你想眼睁睁地看着……”

    “够了!”嵇书悯猛地斥道!

    他面色难看,抬手将碗狠砸在桌面上,瓷片碎开来,崩到他手背上,划出条口子,鲜血殷殷地流了出来。

    而他宛如完全感觉不到,胸口起伏着,隐隐压着暴怒。

    “母后,你疯了。”他压着嗓音,目光凛冽得仿佛能透过皮肉,刮在人骨头上。

    “是啊!本宫怎么能不疯!本宫生了你们两个……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竟都是这般,本宫照料的,本宫没照料的,本宫爱的,本宫……恨的,到头来都是一个样子!”

    “你们骨血相连,本宫算什么东西呢……本宫此生!哈哈哈哈哈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皇后喃喃的,她的笑声极为森然,明明还没有那么冷的天气,陆梨阮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皇后似要将此生的痛苦不甘全都泄出来,当着嵇书悯和嵇书勤的面儿。

    “为什么?母后,您对悯儿做了什么?”

    嵇书勤在她的笑声中,坚持着问道,他一次一次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坚持逼着皇后给他个答案,异常执拗。

    陆梨阮有那么一瞬,想对他说,你别问了,便是知晓了又能如何?

    陆梨阮心里面不忍,短短那几瞬间嵇书勤仿佛迅速灰败下去,陆梨阮甚至不敢看他。

    自回宫之后,发生的种种,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陆梨阮无法想象,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是否能追问一切,是否能不被压垮。

    对于嵇书勤那般纯善之人,陆梨阮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何种的翻江倒海,又是如何能够坚持继续探寻的……

    他虽表面看着与嵇书悯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可底子里,他们像得很,韧而坚忍,没有什么可以真的将他们摧毁。

    “勤儿,母后原本只会有你一个孩子的……”皇后惨然道。

    她指着嵇书悯:“他是从阿鼻恶鬼道投生而来,来寻本宫复仇的!他能活着……便是报复本宫的!”

    “什么仙人!你父皇居然还想长命百岁,长生不老!真是做梦!本宫要他生他便生,本宫要他死他便死……他做错了事,毁了本宫,本宫要他……要他偿还回来!”

    嵇书勤眼眶通红,就算皇后此时说话颠三倒四的,但他也听明白了,父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皇后的手笔。

    她竟给嵇书悯用了同样歹毒的东西……

    一些曾经过往不合时宜地浮现在嵇书勤的脑海中。

    倾盆大雨的一日,山寺台阶下的积水让人无法落足。

    嵇书勤练完字来看皇后的屋子是否进了水。

    “今儿悯儿不会来了吧?”嵇书勤听着雨将树枝折断的轻响,随口道。

    皇后从小佛堂前起身,走到床边,拉起不让雨进到屋子里的小竹帘儿,往前瞧了瞧,淡淡道:“悯儿会来的。”

    “这山路多难走啊,马车都得陷在里面。”嵇书勤摇摇头。

    皇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坐下来:“什么天气,悯儿都会来看本宫的。”

    嵇书勤不太相信,没想到,雨势稍小一些时,山寺的门竟然真的被扣响了!

    嵇书悯连马车都没坐,他只带着一个小太监,撑着伞,从泥泞湿滑的山路上爬了上来。

    嵇书勤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衣角上全都是蹦溅的脏水泥渍,发丝**地滴着水,鼻尖耳朵都被冷啸的山风吹得发红。

    皇后微微笑着起身,与他对视:“悯儿来了……”抬手想去摸他的脸。

    可却被嵇书悯往后一退躲开了:“儿臣身上脏,母后莫污了手。”他轻声道。

    当时嵇书勤颇为惊异,母后居然能猜到,悯儿今日会冒着大雨前来,心中又有几分触动,只觉得是因为母子连心举羁绊。

    他向来想看母后和弟弟间能亲亲热热的,见到此番,竟还乐呵呵的,并未多想半分。

    但现在回忆起来,当时觉得的温情早就消散的一干二净,反而从心底涌上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洞与怀疑:母后到底是为何知晓,那日悯儿会去,她是那般胸有成竹……

    丹药……

    嵇书勤心中升起个可怕的念头,这个想法,让他控制不住地抖了下,若真是那般,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似是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都从自己臆想出来温情虚伪的假象中,浮现出可怖的模样。

    嵇书勤觉得自己要站不住了。

    他猛地扭过头,看着嵇书悯,似想从他那张还是没什么表情,静的近乎冷淡漠然的脸上看看出真相来!

    为什么从没人告诉过自己!

    嵇书勤喉管处宛如被堵住了,气往上冲,嘴里甚至品到了几分腥甜。

    皇后发泄一番后,颓然地跌坐回凳子里面,胭脂水粉也无法掩盖她惨白的面色,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儿,忽地往后一哽!

    “哈——呼——”她仰着头,竟是哽住了,抚着胸口样子古怪。

    “母后?”

    嵇书勤上前两步查看她的情况:“来人啊——”

    将皇后抬进内室,请了大夫过来。

    老大夫自从安顿在京城后,便不能随便露面,实在是无聊,便起了收两个弟子的心思。

    毕竟他这一身医术,若是不传下去,实在是可惜。

    嵇书悯也不管他,只不过他与弟子,见面时得在三皇子府中,平时弟子也留在三皇子府中,毕竟现在……

    老大夫也不乐意收什么也不懂的,收的两个弟子,都是早通了医理的。

    用老大夫的话说:怎么也得能听懂人话吧?

    今儿正巧是老大夫同两个弟子授课的时候,听闻皇后在这儿呢,老大夫恨不得把脸埋在面缸里,在屋子里半步也不懂。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皇后那边竟还要大夫过去。

    老大夫指了个弟子过去,让闭严实嘴小心伺候着。

    诊断了一番后,皇后是气怒攻心,一下子呼吸不畅才这般,用两味理气丹便可了。

    嵇书勤准备带皇后回宫去,等人将皇后扶上马车后,他却站在原地。

    嵇书悯站着,靠在旁边的门廊上,站得很稳,面色也一如往常送他走时那般。

    “悯儿……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嵇书勤还是问出了口,话出了口便压不住了。

    “悯儿,你看我如呆子蠢货那般,心中是怎么想的!你就……那么瞧着是吗?”他语气带着怒意,咄咄逼人!

    “皇兄,你知晓我没有。”嵇书悯静到几乎冷漠地回答他。

    “你们都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么多年,看我蒙在鼓中,一厢情愿的说那些蠢话,做那些蠢事!悯儿……你何故骗我?若是你连同我一起怨恨的话,你早与我说……”他语气发着颤。

    “你若不想认我这皇兄,你又何故耍我!”他最终怒呵出来!

    他无法忍受嵇书悯平静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样,他站在这儿,都觉得无地自容。

    “够了!你说够了吗?”

    陆梨阮挣脱嵇书悯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上前一步,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面对着嵇书勤,背对着嵇书悯。

    “你心中有气,对着他撒有什么用?你真的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吗?” 陆梨阮明白嵇书勤此刻定然是崩溃的,无法接受的,但她也不允许,他随便将自己心中的不如意撒火到嵇书悯身上。

    嵇书悯站直身子,向前走了一步,他今儿站的时间比平时练习时都长,如今往前挪一步,都觉得疲惫艰难。

    他抓住陆梨阮的衣袖:“梨阮。”

    陆梨阮明白他的意思,不敢挣开他,但还是有几分愤愤:“我不管你要怎么想,爱怎么想……但若你说这般无理无据又难听伤人的话,那边便请你离开。”

    “不是你难过你痛心,便可任由自己胡诌八扯的,吐出来进了别人耳朵的话是咽不回去的。” 陆梨阮堵的嵇书勤僵立在原地。

    “他忍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不能忍的……大皇子殿下,请吧。”

    陆梨阮一抬手,对着府门的方向,让嵇书勤随着皇后一同离开 。

    “悯儿……”嵇书勤神色间似划过一丝懊恼,他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离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院子一下子变得安静得厉害。

    陆梨阮命人将所有的狼藉都收拾了,自己扶着嵇书悯回到屋子里。

    等嵇书悯坐下后,陆梨阮深吸一口气,俯身凑到嵇书悯面前。

    嵇书悯被她忽然的靠近惊了下,眼睫抖了抖,竟瞧着有几分戚然与可怜来。

    陆梨阮轻叹了口气,捧住嵇书悯的脸:“你看着我……”

    “嗯?”嵇书悯撩起眼眸,静静地与她对视。

    “我不会让人欺负得了你。”陆梨阮低地道:“你别难过,虽然不算什么好话,但即便他们全都……全都离你而去,也没关系,我永远在这儿。”

    嵇书悯眨眨眼睛,理解了陆梨阮的话后,他勾了勾嘴角,抬起头,将陆梨阮拢进了怀里。

    他就那般抱着陆梨阮,并不很用力,但陆梨阮却觉得,他们两人几乎要融为一体了。

    “好,我不伤心。”嵇书悯喟叹道。

    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乃是常态,来便来,走便走,生便生,死便死。

    嵇书悯望见她眼底一抹潮湿水色,想说分明是你比我在乎,为我难过。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将怀里的姑娘抱得紧些,感受她纤柔薄薄的身体里,澎湃涛涛,无穷无尽的勇气与力量。

    梨阮是这世间最不俗的女子。

    等到了晚上,老大夫带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嵇书悯面前。

    “三殿下,老夫没有被别人察觉吧?”

    他自皇上昏沉后,便没有再进过宫,他生性多疑,担忧是不是自己漏了什么马脚。

    陆梨阮今儿又急又气,很早便睡下了,嵇书悯在书房中,是点了昏昏的一盏灯。

    他的脸拢在阴影中,瞧不见神色。

    “你都给母后留了多少东西?”

    “就…就和您说的那些!大约是……皇后都已经用了。”老大夫长叹了一口。

    “嗯,过段时日,我送你进宫一趟。”嵇书悯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