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夜色

    室内暖意浓浓,窗台上摆着新送来的水仙花。

    “姨夫人刚让人送来的。”春香笑着说,“说是过年那几天就开了。”

    庄篱转头看了眼,含笑点点头。

    春红站在身前托着她刚洗好的手擦香膏,小声嘀咕“少夫人今天割了手,多擦点别留疤。”

    春月拿着仆妇递来厨房单子斟酌,不时扭头问庄篱:“晚上和明早的饭菜只留两道荤菜吧?”

    庄篱嗯了声,坐在软绵绵的胡床上,喝了口热茶,看着屋子里忙而不乱的婢女们,再看廊下摇晃的灯笼。

    “世子还没回来吗?”她问。

    昨天午后就回来了,今天天都黑了还没见人。

    难道在外书房?

    春香忙摇头:“还没回来。”又一笑,“我听江云说,世子这两天赶着把事做完,这样就能早点不去衙门了。”

    ……

    ……

    周景云走出官衙,御街上灯火通明,除了巡卫,已经没有官吏来来往往。

    江云将马匹牵过来:“今天忙完,明天不用来了吧?”

    周景云点点头。

    “那少夫人该高兴了。”江云笑说,“世子可以在家陪着她。”

    周景云笑了笑,又说:“她自己也很忙。”

    以前忙着写字读书,现在忙着跟章大夫合作制药,也忙着去母亲那边学过年节。

    她把日子过得并不无聊。

    江云牵着马说:“自己忙,跟世子一起忙,还是不一样的。”

    周景云笑着看他一眼:“你懂得还不少。”

    江云嘿嘿一笑,正要说什么,有声音从后方传来“世子。”

    周景云握着缰绳的手一顿,转头看去,灯火明亮的街上,有一行人说笑着走来,其中一人对他招手,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纷纷说话。

    “是周世子。”

    “沈琴师与周世子认识?”

    “你这话就没见识,当年世子也在先帝跟前,怎么能不认识沈琴师。”

    “我还记得当初沈琴师和世子合奏,世子那时候虽然年少,但琴技很不错。”

    是的,他们的确认识,朝中的旧人都知道,旧识如今又同朝,是当打个招呼。

    “沈琴师。”周景云淡淡说。

    沈青一笑施礼:“世子忙到这么晚才回去啊。”

    “世子真是勤勉。”其他人在旁说,“昨晚宴席也没有参加。”

    周景云含笑说:“刚到户部,跟以前的差事大不相同,唯恐辜负陛下厚望,不敢懈怠。”

    诸人看着周景云的脸称赞连连。

    “正好遇到世子了,我有一个新得的古琴谱,跟世子研讨下。”沈青说,从衣袖里拿出一册,说着看一旁的官衙,“世子方便吗?”

    旁边的人们纷纷说“这个时候了太晚了。”“沈琴师别耽搁世子回家。”“大冷天的。”

    沈青含笑似乎没听到,只将册子打开,似乎急不可待要给周景云看。

    周景云看过去。

    伴着他的视线,册子里啪嗒掉下一物,其他人也忙看去,见是一封信。

    “这个怎么放琴谱里了?”沈青挽着袖子忙去捡,捡起来放进袖子里,再对周景云一笑,“我记得世子最喜古曲,不知有没有兴趣看看。”

    周景云看着他,缓缓点头:“有。”说着伸手做请,“沈琴师,请。”

    沈青也不客气,扶着琴,拎着长袍就向内去了。

    周景云紧跟着进去了。

    其他人摇头无奈“真是琴疯子。”“还是当初被先帝惯坏了,没个眼色。”“看来这些年在外也没长进。”“走吧走吧,咱们不懂他们这些爱琴人的痴迷。”

    一众人说说笑笑沿着御街而去。

    江云站在官衙外,微微皱眉,这个沈青竟然能拦住一心回家的世子?

    看来不止是琴谱的缘故。

    他看看内里,唤过一个随从:“去给家里说一声,世子有点事回去晚一会儿。”

    随从应声是,骑上马而去。

    值房内炭火还有余热,并不寒冷,随着灯火点亮,更添了几分暖意。

    “世子昨晚没去宴席真是可惜。”沈青笑说,“你要是见到金玉公主,会认为换了一人。”

    周景云虽然没去,也已经听说了,皇帝当皇子时候的老师张公,以及先前被贬的宰相郑公,都是金玉公主请回来的。

    说是金玉公主自从被陛下训斥后,闭门思过痛定思痛改过自新,想要做些对国朝有用的事,于是驱散了美貌侍从,花费了重金为陛下求良臣,终于找到了这两位,金玉公主亲自登门相求,诚信所致金石为开,原本对朝堂失望,避世而居的两人重新来见陛下,原助陛下恢复大周盛世。

    “宴席上真是君臣皆欢,普天同庆。”

    “金玉公主被皇帝邀请坐在身边,一口一个皇姐,十分敬重。”

    沈青大笑说。

    周景云站在室内看着他,神情平静:“所以呢?”

    “所以呢?”沈青看向他,一笑,“你知道公主改过自新是谁劝服的?”说罢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他?周景云看着他没说话。

    沈青又皱眉自言自语:“不过,也有些出乎我意料,我以为公主怎么也要思索些时日,没想到行动这么快,这么利索。”

    而且整个人还很自信,胜券在握的自信。

    这种自信不是他织梦能织出来的那种。

    倒是小瞧这个女人了。

    “那又如何?”周景云说。

    与他何干。

    沈青笑了笑。

    “不如何,给朝堂增添些热闹,这还不够热闹。”他说,在桌案前坐下来,轻松又随意,“我一会儿再去杨家,公主都改过自新要成为朝廷栋梁陛下的好助手,皇后怎么还能一天到晚只会跟陛下吵架呢?”

    说到这里冷冷一笑。

    “他们都说娘娘是女人乱政,现在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女人乱政。”

    周景云大概明白了,沈青这是要挑起金玉公主和皇后来争夺权势的野心,他神情依旧平静,看向沈青的衣袖:“你要做的这些事,与我的私信何干?你为什么会劫我的信。”

    沈青笑了,从衣袖里拿出先前似乎无意间掉落在地上的信,放在了桌案上。

    灯火照耀下,周景云能更清楚的看到那是庄篱给庄夫人的,算着日子,现在本应该在庄夫人案头的信。

    适才却从沈青的琴谱里跌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他会毫不犹豫跟着沈青进来看古琴谱。

    很显然,沈青也不是为了他看什么琴谱。

    沈青笑了笑:“我先前给你说过,原本是我要带庄篱走的,我跟庄先生夫妇是很熟的。”

    很熟

    “所以呢?你就可以劫持我的东西?”周景云说,并不去揣测,也不问他跟庄先生夫妇是如何熟,声音冷冷,“沈青,我跟你可不熟。”

    沈青笑了笑:“世子,稍安勿躁,别生气,我今天来就是给你解释的。”

    他伸手捏起那封信。

    “你看过信的内容吗?”

    周景云冷冷说:“我没那么龌龊下贱。”

    沈青有些无奈:“世子以前只是性子倔强,现在怎么变得脾气这么坏。”

    周景云笑了:“何止脾气坏,我现在人品也不怎么好,你以为我救过一次所谓的蒋后党,就不会举告蒋后党了吗?”

    他说着上前一步。

    “沈青,你是不是还没认清现实,以为自己依旧能横行无忌?”

    沈青眼神有些阴郁:“是啊,没有娘娘了,我的确不能横行无忌了。”他说罢又一笑,“不过,还好娘娘回来了。”

    周景云冷冷说:“你清醒一下吧。”

    沈青笑了笑。

    “清醒,是我该清醒,还是其他人该清醒?就如同做梦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他说,看着周景云,“你知道你带回家的庄篱是什么人吗?”

    周景云淡淡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用你提醒。”

    沈青靠在椅子上:“我知道你知道她是白循之女,蒋后党余孽逃犯,我换个说法,她真是庄篱吗?”

    “她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周景云有些恼怒,伸手抓向桌上的信。

    沈青伸手按住信的另一边:“当然有关系,因为她是我们所有人都等的人。”

    周景云看着他:“什么人?”

    沈青诡异一笑:“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她是什么人了吗?”

    伴着他这句话,周景云只觉得按着信的手指一僵,视线一花,眼前不是沈青的脸,而是回到了家中,寝室内,床上有女子抬眼看向他。

    那不是庄篱的脸,是

    那女子对他一笑:“周景云。”

    伴着这声音,周景云人猛地向后退去。

    ……

    ……

    院子里有爆竹声响起,夹杂着婢女们的笑声。

    庄篱抬起头,向外看去,夜色已经笼罩大地。

    “世子还没回来吗?”她问。

    春月说:“先前世子让人送消息回来,说有点事,晚回来一会儿。”又劝,“少夫人,您先吃饭吧,世子要是知道你饿肚子等他,会自责的。”

    庄篱笑了笑说声好。

    春月忙吩咐人传饭,刚摆上饭,春香高高兴兴冲进来“世子回来了。”

    庄篱忙站起来,向外看,却并不见周景云在后迈进来。

    “世子先去书房了。”春红在后补充,“可能还是没忙完,一会儿就过来了。”

    ……

    ……

    夜色浓浓,书房里正在逐一亮起灯火,周景云坐在桌案前,只觉得视线还有些恍惚,耳边回荡着沈青的声音。

    “你看到的是庄篱吗?”

    “你认识庄篱吗?”

    “庄篱是谁?是白篱?”

    “你认识白篱吗?”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白篱?”

    “白篱知道自己是白篱吗?”

    “白篱就一定是白篱吗?”

    白篱不是白篱还能是谁?那个清晨他看到的,只是他的幻觉!

    沈青怎么知道他的幻觉?

    但再问,沈青却不说了,只意味深长拍了拍桌上的信“到时候她会亲口告诉你。”

    她会亲口告诉他

    沈青说的她是谁?

    周景云攥住手猛地一拍桌案,在屋子里点亮其他灯的丰儿吓了一跳。

    “公子?”他问。

    明亮的灯火让周景云视线凝聚,眼前恢复了清明,他看着丰儿摆手示意“你下去吧。”

    丰儿哦了声,往桌前多摆了一盏灯,这才退了出去。

    周景云低下头,看着手下按着的一封信。

    沈青似乎又坐在他的对面,脸上带着笑。

    “不信,你看看信,看看写信的人认为自己是谁。”

    周景云看着信,慢慢伸手,信依旧封着,因为由他传递,封口很简单,只轻轻一撕就能打开……

    “世子在吗?”

    门外响起女声。

    周景云身子一僵,下意识取过一本书盖住了这封信,再抬起头,看到丰儿掀起门帘。

    “世子,少夫人来了。”

    帘子外庄篱裹着斗篷含笑看过来。

    “怎么过来了?”周景云站起来含笑说。

    庄篱走进来:“我吃过饭了,要去母亲那里,看看你忙完了没。”

    周景云哦了声,迟疑一下说:“还有点事,我就不过去了,明日再去给母亲请安。”

    庄篱含笑说声好:“那我不多留了,这就过去了。”

    周景云看着她点点头,又看外边,见有两个婢女等候,说:“多带几个人。”

    庄篱说:“在家里,又不是出门。”说罢看着他,一笑,“周景云,那我先走了。”

    周景云含笑目送,看着她走了出去,看着帘子放下,看着室内恢复了安静。

    他慢慢坐下来,看着桌案上,慢慢伸手拿起书,露出那封信。

    似乎有风从门帘下钻进来,烛火跳动,桌案边浮现一个人影。

    庄篱裹着斗篷,看着目光呆呆地周景云拿起一封信。

    不用再凑近也能认出来,是此时此刻本该在庄夫人案头的,她写的那封求助信。

    庄篱转过身走向外边。

    丰儿呆呆掀起门帘,春月春红目光恍惚迎上来。

    “少夫人慢走。”丰儿喃喃说。

    不知是这声音,还是门帘响动,握着信的周景云猛地一凛,下意识站起来。

    室内安静无人。

    “丰儿。”他唤道。

    丰儿从帘子外探头“世子?”

    “少夫人…”周景云迟疑一下,问,“来过吗?”

    丰儿不解眨眨眼:“少夫人刚走了,世子,要叫少夫人回来吗?”

    走了,是,庄篱是来了,已经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刚才庄篱还站在这里看着他。

    周景云垂目看着手里的信。

    怪不得,人都说做贼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