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及笄(二)

    吃食很快取了来,宝幢吃得开心又投入,羊太后看得高兴又欣慰。

    众女眷围在羊太后身边夸宝幢龙章凤姿、夸宝幢孝心懂事、夸宝幢日后必有大造化,满屋皆欢。

    唔,只除了绷着脸、浑身散发冷气的虞信。

    在这欢快的氛围中,丫鬟急急来报,王太太带着王熙鸾来了。

    亲戚上门,薛太太自然只能命快请。

    王太太带着王熙鸾给羊太后和宝幢磕过头后,笑着一叠声地赔罪,“今天是宝丫头的好日子,我这个舅妈本该带着她表妹早些到。

    偏偏走到半路车子坏了,这才耽误了些,还望宝丫头恕罪、恕罪!”

    薛宝宝自然只能“恕罪”,薛太太虽则怨恨她,却不愿在羊太后面前叫王太太落了不好。

    王太太不好了,王子腾又能得什么好?

    于是,薛太太扯起笑脸忙忙问有没有惊着,又拉着王熙鸾夸赞了一番。

    虞信冷冷扯了扯嘴角,势利小人到处都有,他没必要为了两个无知妇人扰了宝宝的及笄礼。

    “唔,薛施主,要不,你遣人去迎一迎,说不得你那位做了荣国公媳妇的姨妈也在路上坏了车子,这时候正着急呢”。

    虞信抬眼看去,就见宝幢剥着榛子,认真看向薛宝宝,真诚建议。

    这句话若是换做虞信来说,定然如匕首般尖锐锋利,叫在场不论是王太太、王熙鸾、抑或是王熙凤等贾府众人,甚至是薛太太都觉羞惭。

    偏偏宝幢容色出众、气质端雅、音色更是如梵音般悦耳悲悯,这么一句讽刺刻薄的话由他说出来,竟奇异地只叫人觉得他天真纯粹,真的是在诚恳且热心地建议。

    虞信耷拉下眼皮,假和尚对着别人装疯卖傻的时候,就没那么碍眼了。

    薛宝宝起身行礼,恭敬道,“王爷担忧的很是,民女这就遣人去”。

    宝幢就笑眯了一双桃花眼,“薛施主,你瞧本王这般关心你姨妈,你家还有什么好吃的,再拿些来。

    唔,贫僧吃到现在,着实有些口渴了,不知你家有没有饮子?”

    薛宝宝,“……”

    虞信又不自觉伸手去摸腰带,假和尚又开始了。

    要不是大庭广众的,宝幢身份又麻烦,他的绣春刀已经砍了他十八回了!

    薛宝宝知道宝幢那根舌头,如果她敢叫厨娘调饮子,他就敢当场喝出来不是她亲自调的,然后当着她的面吐出来,只得借口去看看,认命地去调饮子。

    她怕时间来不及,又怕叫宝幢等急了,羊太后不高兴,便准备简单弄个金桔水果茶。

    做起来快,还可以批量地做,总不能羊太后和宝幢喝着,其他人看着吧?

    先将冰糖加入水中,大火烧沸,再用小火熬,看火候差不多了,加入切成瓣的金桔熬制,做成金桔原汤。

    在原汤里加入冷开水,加入适量蜂蜜和几颗新鲜的金桔,金桔水果茶就做好了。

    如果是夏天,还可以加冰块做成冰饮,但现在自然不用。

    金桔水果茶端过去的时候,温度正正好。

    薛宝宝亲手将第一杯奉给了羊太后,第二杯给了宝幢,王熙凤笑着招呼大家一起喝。

    热乎乎的果茶甫一入口,香、甜、醇、带着微微的酸,爽口又舒服。

    宝幢几乎贪婪地一口又一口喝着,在神农山时,薛宝宝几乎每天都会给他调各种饮子喝,春解寒凉、夏解暑,秋去燥热冬暖身。

    她在神农山待了一年零三个月,加上在台州府的二十天,总共四百七十七天,她给他调了一百七十九种不同的饮子。

    每种饮子效用不同,却都一样好喝,一如此刻他手中的金桔水果茶。

    现在,在“银货两讫”后,他连送她个及笄礼,吃她几个果子,请她为他调杯饮子,都要借助王爷的身份。

    宝幢抿了抿唇,不是他太贪心,主要是有点不高兴。

    羊太后惊奇开口,“这饮子着实香醇爽口,除了金桔、冰糖和蜂蜜,可还加了什么?”

    薛宝宝恭敬答道,“还加了水”。

    您老人家和宝幢那个刁舌头喝的金桔水果茶,之所以会格外好喝,最重要的原料就是空间的溪水了。

    羊太后,“……”

    怎么觉得这位薛姑娘的说话方式跟自家儿子有点像?

    薛宝宝低头垂目,恭敬无比。

    唔,听说欺骗皇帝啊、皇后啊、太后什么的,是杀头大罪,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不想犯这么大的罪的。

    众人忙都恭维起来,将这简简单单一碗金桔水果茶夸成了琼浆玉液。

    不多时,丫鬟来提醒,吉时快到了。

    王熙凤告了罪,拥着薛宝宝去更衣。

    虞信再次请宝幢去观礼席观礼,同时,薛三太太也邀请众女眷去观礼席观礼。

    宝幢没再搞什么三连问,扫了扫衣袖,乖乖随着虞信往外走。

    堂室以屏风隔开,薛三太太引着众女眷往西边而去。

    东边已坐满了男客,宝幢一出现顿时引发了震动,众人忙都起身问安。

    宝幢含笑合十还礼,“诸位不必客气,贫僧今日亦是和诸位一般,来贺虞指挥使妹妹芳辰。

    诸位太过客气,反倒喧宾夺主,叫贫僧不安了”。

    众人知道宝幢这是不愿多搭理他们了,行过礼后依旧坐下。

    宝幢则在虞信的“恭请”下坐到了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他左侧坐的就是虞信和薛蟠,右侧则是李治延和贾宝玉。

    红楼世界中,来及笄礼观礼的基本都是女眷和未婚男子。

    薛宝宝及笄,李老太傅夫人亲自下了帖子,又带着李治延前来,诚意十足。

    薛太太早就将李家当做了未来亲家看,李治延自然就是薛家未来的娇客,分量最重,如果宝幢不来,他本该坐在虞信身边的。

    贾宝玉因为身份贵重,又是薛宝宝嫡亲的姨表兄弟,偏偏刚开始王太太和王熙鸾还都没来,薛太太怕难看,便吩咐虞信将贾宝玉安排在李治延身边。

    贾宝玉自王夫人被关、妙玉怒而离去后,就一直病歪歪的,前几天才刚好,自然不肯错过薛宝宝的及笄礼。

    虞信生怕他又要混去后院,给薛宝宝和林黛玉添堵,特意招呼着他留在外院。

    贾宝玉向来歆慕虞信的人才风采,一直乖乖听话留在外院。

    今天来的公子哥儿们大多都是带着任务来的,要来和虞信打好关系,最好能得了虞信青眼,将妹妹下嫁。

    当初甄英莲尚有无数人家上门求亲,何况薛宝宝,更何况还有个林少傅千金在后?

    因此,公子哥儿们前所未有的规矩,不是谈论诗词文章,就是讨论官场经济。

    贾宝玉听得无趣又乏味,心痒痒地想去后院看薛宝宝,又不敢,正坐立难安间,忽见虞信引着一华服美少年而来。

    在贾宝玉眼中,虞信绝对居他所认识的美男子榜首,比北静王、柳湘莲都要胜上几分,就算他满口官场算计,也无损其风华分毫。

    可现在,竟然有人的美貌能和他虞哥哥平分秋色!

    贾宝玉免不得又犯了呆性,直愣愣地盯着宝幢看。

    这样炙热的目光没有人能忽视,更别提宝幢了。

    宝幢几乎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只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待坐下去后方含笑问道,“请问这位公子是?”

    贾宝玉忙起身行礼,“草民乃是故荣国公之孙,贾府贾宝玉,今日及笄的薛姑娘正是草民嫡亲的表妹”。

    宝幢眨眨眼,“故荣国公之孙?你父亲呢?为什么你要说你是故去之人的孙子,却不说是你父亲的儿子?”

    贾宝玉没见过比说话比他还天马行空的,愣了愣方道,“家父乃是工部郎中,讳政”。

    宝幢恍然,“所以,你是嫌你父亲官职低了,说出来不好听,才把你死去的爷爷拉出来说!”

    贾宝玉傻眼,坐在贾宝玉身后的一个年轻公子阴阳怪气道,“这位荣国公府的公子爷刚刚可是大发奇论,最是看不起趋炎附势的世俗之辈呢,如今却嫌弃自己亲爹的官职低,真是奇也怪也!”

    贾宝玉急得都快哭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宝幢认真发问,“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出来看看”。

    贾宝玉语塞,宝幢本着自己悲悯世人的形象,十分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又问,“刚刚贾公子一直盯着贫僧瞧做什么?”

    贾宝玉松了口气,完全没意识到前方可能有个更大的坑在等着自己,真心答道,“草民是见王爷容貌绝世、风采卓然,心生钦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请王爷恕罪”。

    宝幢噢了一声,“那贾公子要小心了,千万不要遇到贫僧的皇兄”。

    贾宝玉不知道话题怎么又扯到当今皇帝身上去了,不由问道,“王爷此话何意?”

    宝幢含笑合十,“本王的皇兄亦是风采卓然,若是贾公子碰到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可是要杀头的”。

    直视天颜是大不敬,盯着他这个亲王看,自然也会定罪。

    贾宝玉没想到他端雅温和、笑语晏晏,却说出这般血腥又仗势欺人的话来,惊得后退半步,瞠目结舌看向他。

    宝幢不再理他,虞信无声嗤笑,只他到底是主人家,还是开口道,“宝玉表弟,坐下吧,仪典很快开始了”。

    贾宝玉呆呆坐下,半晌都动弹不得。

    不多会,清扬的音乐声伴着震天的鞭炮声响起,虞信和薛蟠上台迎接从东室而来的羊太后,所谓,迎正宾。

    安静的堂室轻微骚动起来,虞指挥使竟然能请动太后娘娘为薛姑娘做正宾?这得是多大的恩宠?

    虞信请羊太后正坐盥手,简短致辞后,林黛玉扶着薛宝宝上前,用木梳为她梳发。

    甄英莲奉上罗帕和发笄,羊太后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初加、二加、三加——

    羊太后再次颂祝,“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花繁”。

    薛至简、薛花繁——

    虞信凤眸微红,这是他的妹妹,是他的妹妹薛花繁!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山中高士”的薛宝钗,她是他的妹妹,他满是人间烟火味,带给他无数温暖的妹妹薛花繁。

    许是嫡亲的兄妹间真的有着传说中的心灵感应,几乎同时,薛宝宝仰头看向虞信,一双圆而娇憨的杏眼中星芒点点。

    哥哥,花繁会陪着你看一路繁花似锦,伴你富贵贫穷、衰老疾病!

    台下,宝幢看着羊太后素白的手抚过薛宝宝乌黑的发丝,嘴角的梨涡如深海下的漩涡悄无声息慢慢聚起,薛施主长大了,母后亲自挽发,他亲眼见证,真好——

    一种圆满又温暖的奇异感觉充斥着心腔,宝幢几乎想立即颂上一千段经文,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扫见了虞信。

    宝幢习惯性地去捻佛珠,却摸了个空——陪伴他十八年的佛珠刚刚被他送给了薛宝宝。

    呵——

    宝幢无声轻笑,垂目竖掌,我佛慈悲,虞指挥使还是一如既往地碍眼,偏偏皇兄不肯痛痛快快地将虞指挥使给他,否则他这时候早就去南疆喂虫子了,不行,回去后他就再去跟皇兄说说……

    ……

    ……

    羊太后和宝幢并未留下吃席,待薛宝宝及笄礼成后,便回宫去了。

    他们前后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却足以让京城上至天子后妃思量辗转,下至贩夫走卒津津乐道。

    处于中间的官员贵勋更是要反复权衡、谋划算计许久。

    当然,这都是后事了。

    当天薛府中,大部分宾客在中午用完席面后就一一告辞离去,家中亲友却按例留了下来,晚上又吃了一顿酒,这才离开。

    薛宝宝无关累得够呛,尽完该尽的礼数后,倒上床就睡着了。

    王熙凤却是精神抖擞,陪着薛太太送走一波又一波客人,还兀自不肯去睡觉,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羊太后亲至,为薛宝宝及笄做正宾是多么大的恩典。

    薛太太比她精神还大,别说现在了,她觉得她至少三天晚上都会睡不着。

    王熙凤不去睡觉和她拉家常,她正中下怀,拉着王熙凤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薛家雄起就在跟前,虞信和薛蟠兄弟更是前途无限。

    王熙凤见火候差不多了,话锋一转,“姑妈,要我说,姑妈收大表哥做义子这一步,走得实在是好。

    不是大表哥本事能耐,又圣宠通天,今天太后娘娘又怎么会亲自下降为宝姐儿做正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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