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印子钱

    王夫人急道,“那不给也不行啊,那些内相们在宫中神通广大的,若是起心给娘娘使绊子——”

    “要是连几个阉人都能娘娘使绊子,娘娘在宫中的状况只怕是堪忧!”

    贾母喘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就是现在,那些阉人敢来勒索娘娘的娘家,只怕娘娘的状况已是堪忧。

    甚至于,那些阉人敢来她荣国公府,她荣国公府的状况亦是堪忧!

    “如今信哥儿圣眷优渥,若是他肯像护着凤丫头般护着娘娘,娘娘的圣宠肯定会再上一层,说不得还能得个皇子傍身”。

    王夫人急道,“那我立即去薛府,让我妹妹给信哥儿带个话!”

    贾母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让你妹妹给信哥儿带个话你那天将姨太太得罪得还不够你觉得姨太太还会向着你

    甚至,就算姨太太答应帮忙,你觉得信哥儿能坐上锦衣府指挥使的位子,能因为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姨妈说一句话,就帮那样的忙”

    王夫人反驳道,“凤丫头还只是他表妹,我至少是他的长辈”。

    贾母被她蠢得笑了,不屑摆手,“跟你说不清楚,让凤丫头来——”

    贾母戛然止住话头,王熙凤走了。

    王夫人兀自不甘想要再说,她的陪房周瑞家的急匆匆从外跑了过来,扑上前就哭喊道,“太太,可不得了了!

    有人去顺天府告咱们老爷纵容内眷放印子钱!

    如今顺天府已经拿了老爷过去,老爷遣人回来请老太太给拿个主意啊!”

    贾母惊得浑身一抖,忙扶着鸳鸯站了一起,一叠声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来传信的人呢,快叫进来!说咱们府上的内眷放印子钱,说的是谁!”

    周瑞家的迟疑看向王夫人,王夫人一个激灵,脱口喊道,“是凤哥儿!

    我那时候恍惚听人说过一嘴,说是凤哥儿在放印子钱。

    我忙去追问,凤哥儿说是婆子们碎嘴,决没有那样的事,我也就丢开了,难道凤哥儿到底还是在放印子钱”

    贾母大怒,“这还了得,凤丫头也太过肆意妄为!

    朝廷律法明文写着,重利盘剥那是抄家的大罪啊!

    她嫁到我们家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难道短了她的银钱使不成!竟然连印子钱也敢碰!”

    正巧贾琏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跑了过来,听了忙跪上前哭道,“老祖宗明察,凤哥儿虽然精明厉害,那也只是在内宅啊!

    她一个晚辈媳妇,连出门都很少,又岂有那个能耐放什么印子钱!定是有人要陷害我夫妻啊!”

    关键时候,贾琏还是很能拎得清的,夫妻一体,王熙凤不好了,他又能得什么好

    贾母平日就偏爱王熙凤,盛怒过去就觉得贾琏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忙道,“是非还没有定论,我绝不会轻易冤枉了凤哥儿。

    你二叔现在被拘在顺天府,你老子又不顶事,你赶紧去顺天府瞧瞧,务必要打听清楚再来回话”。

    贾琏忙应着去了,贾母冷静了下来,又吩咐人去给林如海送信,让他务必去顺天府打听一番,再来贾府见她。

    贾母在安排时,周瑞家的一直不停地给王夫人使眼色,王夫人觑着贾母不注意,走到一旁。

    周瑞家的忙也跟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太太,那些官爷们也不知道查到的是谁。

    但现在情况危急,太太还是将那些个借券赶紧处理了,万一被人拿住,那可是抄家的大罪啊!”

    王夫人放印子钱,自然不能亲自去放,都是她和她男人从中跑腿。

    如果王夫人真的被抓住了,他们夫妻俩也跑不了!

    王夫人咬牙,“那可是几十万的银子!”

    “太太,现在可不是心疼银子的时候啊!

    要是真的叫官爷们拿住了太太的证据,不说别的,娘娘和宝二爷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提到最疼爱的一对儿女,王夫人动摇了。

    她会放印子钱,一来是为贾元春在宫中打点,二来就是想为贾宝玉藏点私房,如果真的拖累了他们……

    王夫人迟疑不决,周瑞家的还想再劝,就听贾母在喊王夫人。

    “你带着人亲自走一趟,去凤丫头那里看看,问问平儿。

    如果凤丫头真的在外放贷,立时将票据账本什么的全部烧了,不要吝啬银钱”。

    王夫人只得硬着头皮领命去了。

    王熙凤被虞信带到薛家时,听从虞信的建议,将那个为贾琏厮混望风跑腿的小丫头拘在了身边,将平儿留在了贾府看家。

    平儿见王夫人带着丫鬟婆子汹汹而来,知道定然没好事,一边遣人立即去薛府报信,一边迎了过去。

    王夫人正自烦躁惊慌,哪里耐烦同她一个丫鬟啰嗦,只喝问王熙凤有无在外放高利贷。

    平儿自然不肯承认,王夫人冷笑,当初王熙凤开始放高利贷还是她为拉拢王熙凤特意“指点”的,这死丫头竟然还敢嘴硬!

    她也知道官员家眷放高利贷是大罪,一时舍不得生生将自己那几十万银子一把火烧了,但王熙凤这头的祸端,总是要先解决了!

    反正不是她的钱,烧啊毁的,她也不心疼。

    如果那人告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又被抓到了证据,她这个姑妈也跟着丢脸!

    如果王熙凤在,她倒会好声好语地和她分析厉害,叫她自己悄悄烧了,大家体面。

    但现在王熙凤不在家,平儿一个奴才秧子敢当着她的面撒谎,还敢和她犟嘴,她自然也不必给一个丫鬟留脸面!

    更重要的是,闹将起来,大家都知道了是凤丫头在放印子钱,就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

    那些个闲言碎语的也沾不到她身上,娘娘和宝玉才更不会惹上非议!

    王夫人轻蔑盯了平儿一眼,吩咐直接搜。

    王熙凤过生日那天,鲍二媳妇和贾琏说,要贾琏治死王熙凤,扶正平儿。

    虽说和平儿无关,但平儿也未免受了挂落。

    如今要是她留在贾府看个家,还叫人将家抄了,她也没脸再见王熙凤了!

    平儿向来是个精明厉害的,见王夫人动粗,自己一个丫鬟根本无法相抗,忙又遣丫鬟去薛府报信。

    又使了婆子去贾母和刑夫人那求救,自己则带着几个丫鬟紧紧跟着,不叫王夫人的人胡乱翻检,一边哭着喊冤。

    王熙凤自从得了薛家生财的路子,早已将放贷之事全部断清了。

    王夫人自然搜不出什么,只她兀自不甘心,押着平儿一起去了贾母院中。

    不想刚进屋就看见贾政和贾琏都跪在贾母面前,不由一喜,老爷回来了,那应该就是没事了!

    幸亏她没听周瑞家的,否则平白损了几十万银子!

    她惊喜下不由加快步子,跪到贾政身边,正要开口,贾政忽地直起身子,猛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贾政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打得王夫人猛地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到了地板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有一瞬间,王夫人完全是懵的,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到。

    周瑞家的惨呼一声扑上前扶起王夫人,王夫人这才觉出疼来。

    耳朵嗡嗡作响,嘴里一片腥甜,想是咬破了舌头,后脑勺处更是疼得厉害,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子了。

    贾政虽是打人的那个,表情却比王夫人还震惊沉痛,双眼通红,浑身都在抖,指着王夫人就骂,“蠢妇!

    你竟然敢在外放印子钱!你是想害死全家人吗!”

    王夫人反应过来了,忍着疼辩解道,“我没有!老爷,我们夫妻一场,你怎么能听信外人的谣言给我扣那样的罪名!”

    贾政抄起手边的匣子猛地朝王夫人砸去,正中王夫人额角,顿时砸出一个血窟窿来,鲜红的血顺着王夫人的头发往下淌。

    同时匣子里白色的票据在王夫人眼前如纸钱般飞扬开来。

    是借券!

    她放印子钱的借券!

    被老爷搜了来!

    她在抄王熙凤的屋子时,老爷也抄了她的屋子!

    “蠢妇!你还想狡辩!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我荣国公府百年的清誉都败在了你手中!”

    贾政说着又想伸手甩她耳光,王夫人见辩无可辩,仰头朝周瑞家的怀中倒去,晕了!

    贾政动作一顿,贾母年老成精,哪里不知道王夫人那点小伎俩,但也不想看到儿子继续殴打媳妇。

    只好开口吩咐贾政先烧了账本和借券,又吩咐周瑞家的送王夫人回去,请大夫瞧瞧。

    王夫人一听贾母吩咐说要烧借券,立即装作醒转,磕头大哭,“老太太!不能烧啊!

    好几十万银子啊!媳妇多年来的贴己都放在里头了!

    这一烧了,他日娘娘若是手头不方便,宝玉要是想买个书啊画的,可怎么办啊!”

    贾母见她兀自冥顽不灵,恨声道,“你还敢提娘娘和宝玉!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那点银子!

    你也不想想,要是事情真的传扬开来,娘娘和宝玉以后还怎么见人!”

    王夫人哭得更大声了,“老太太,你不当家不知油米贵!

    娘娘进宫那么多年,一直熬不出头,我也不知贴了多少进去打点!

    就是宝玉,也爱精细漂亮的东西,今儿想要玛瑙碗,明天想要水晶碟的。

    偏他的性子大方随和,得了也就得了,丫鬟摔了也不见他爱惜,到了后天又想着象牙筷了!

    老爷一概不管,我这个做娘的又怎么忍心见孩子们委屈,用的全是自己的嫁妆!

    我当年嫁进来的时候,我娘家补贴了多少物件,如今也补贴得差不多了。

    不说娘娘和宝玉,就是咱们府上,这些年也大不如前了。

    全靠我和凤哥儿在外头放贷,挣些银子补贴公中,不然早就入不敷出了!”

    贾母怒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掌家的时候,私底下损公肥私的,也不知道抹了多少银子去。

    我顾忌你和老二的体面,一直忍着不说,现在你倒委屈了,还补贴公中,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王夫人为了那几十万银子,豁出去了,一步不让,“如果真的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凤哥儿进门后,我又为何立即将中馈交给了凤哥儿”

    贾母语塞,贾琏在一旁听着她句句攀扯王熙凤,显是要拉王熙凤一起下水,叫老太太心有顾忌,不敢太过于罚她。

    这时候听贾母不再开口,生怕贾母将怒气转嫁到他们夫妻头上,大声哭道,“老太太明鉴啊!

    凤哥儿屋里明明什么都没搜出来,反倒是二太太屋里什么都搜出来了!

    就是这样,二太太还口口声声攀扯凤哥儿!

    孙儿是晚辈,也不敢直说二太太血口喷人。

    只求二太太看在凤哥儿是二太太嫡亲的侄女、嫡亲的侄媳妇的份上,凤哥儿平日又孝顺二老爷和二太太的份上,放过凤哥儿吧!侄儿给您磕头了!”

    贾琏说着当真砰砰地给王夫人磕起了头,贾政忙去扶他,贾琏只不肯起来,又转而给他磕头,求他放过王熙凤。

    贾政是个诸事不管的性子,又爱惜颜面,今天乍然得知王夫人的恶行,已然又羞又怒又恼。

    如今贾琏那咚咚地磕头声更是如一个又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他脸上!

    这个毒妇!

    到现在还想拉别人下水!

    贾政气怒下又猛地一个耳光甩向了王夫人,“蠢妇!你上不敬母亲,当着我的面就敢与母亲顶嘴!

    更是不恤晚辈,到这个时候还要攀扯自己的亲侄女!

    还要扯着娘娘和宝玉给你当遮羞布!娘娘和宝玉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再敢胡吣,信不信我休了你!”

    王夫人见他丝毫不维护自己,反倒为外人说话,还敢说要休了自己,又是气又是怒又是悲凉,仰头就往后倒去。

    这回却是真的晕了!

    贾母看得堵心不已,叫人立即弄出去,吩咐燃了火盆,命贾政亲手烧了那些借券账本。

    贾政一边烧一边恨道,“母亲,那蠢妇闯下如此大祸,我顾念宫中的娘娘和宝玉,不好休了她。

    从今天起便叫她迁去大观园里的栊翠庵,为娘娘念经祈福!”

    贾母疲惫点头,“先送去避避风头也好,你再将当时的情况说一遍给我听听”。

    贾政便又仔细说了一遍。

    他今日如常去工部点卯,待到晌午时分,顺天府的衙役突然来拿他,只说贾府府中内眷因为放印子钱被人告上了顺天府。

    他慌忙遣了人回来报信,随着衙役去了顺天府。

    顺天府尹却没有开堂,反倒将他请去了内厅,让那原告一一陈情,又拿出证据。

    他听得心中惊涛骇浪,心中已信了九成,只口上却不敢承认,只说请府尹大人彻查,此人必属诬告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