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等

    昨天夜里,亥正三刻。

    当夏知蝉还在大堂跟南二拼酒的时候。

    董家老店的年轻掌柜写完了今天的账册,把手里的笔放回到笔山上面,轻轻吹干了账本的墨迹。

    看着大堂中还在饮酒的二人,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了一下还在照顾客人的跑堂小二,然后自己提着青衣长衫的下摆,小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随意,就像是正常工作完毕下班了一样。

    但是他没有看见,夏知蝉歪过头向着他远去的背影撇了一眼,那一眼颇是意味深长。

    青衣长衫的年轻掌柜在黑夜下,披着白色月华向前一步一步走去。他的手里面就差一本三字经,就完全像一个刚刚从私塾里回家的教书先生。

    他七拐八绕,最后走到了街边的一处小胡同里面。那个黑暗无光的胡同口有个破衣烂衫蜷缩在墙下的乞丐,脚步摆着一个破了好几个缺口的陶碗。

    年轻掌柜停下来脚步,也许是看那个乞丐实在是可怜,忍不住从自己怀里面摸出来荷包,然后拿出来了好几个铜板。

    当啷啷。

    那是一枚铜板落在空空如也的破陶碗里面所发出来的声音。

    “多谢老爷,您多福多寿,子孙绵长。”

    乞丐被声音所惊醒,他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就连忙双手抱拳不停的作揖,嘴里面说着好听的吉祥话。

    “一枚,让你有饭吃。”

    那年轻掌柜压低了声音,慢条斯理的说道。

    那乞丐先是一愣,然后连忙拿起来了碗里面的那枚铜板,他刚刚把铜板放进到怀里面,就听见同样一道当啷啷的声音响起。

    “一枚,让你有衣穿。”

    年轻掌柜把荷包放回到自己的怀里面,他看着自己对面的乞丐把刚才扔的那枚铜板也捡起来放进怀里面,才又从手掌上拿起来一枚铜板。

    当啷啷,第三声响。

    “一枚,让你有酒喝。”

    收下这第三枚铜板,那乞丐拿起来自己一旁倒在地上的木棍拐杖,慢慢悠悠的站了起来,看样子好像是一条腿是瘸的。

    乞丐一言不发,低着头钻进来一旁漆黑的小胡同里,那掌柜的也紧步跟在了后面。

    同时从一旁走过来一个同样褴褛的讨饭乞丐,一屁股坐在了刚才那个乞丐一直坐着的地方。同样是蜷缩起手脚,歪在一旁就睡了过去。

    但这个位置很奇怪,因为胡同很窄,几乎是任何人想要进出胡同都要打这个不起眼的乞丐面前走过去。

    这是个江湖上常见的“口袋”,为了甄别是否是自己人,所以会留下固定的切口暗语,一般人根本说不上来的。

    ……

    钻进胡同里面,那年轻掌柜跟着乞丐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扇窄小木门前。乞丐轻轻敲了几下,里面马上就有人把门打开来,把年轻掌柜迎了进去。

    那乞丐就直接在门前席地一坐,倒在墙角就睡了过去。

    在说年轻的掌柜,他跟着别人从暗门下到一座地窖里面。里面只有七八个面色不善的黑衣壮汉,大多数都是站立在两旁,只有一个人是端坐在中间的桌子旁。

    端坐在中间的壮汉正拿着桌子上面的酒坛,一碗接一碗的喝着酒,看见好像有人来了的样子,才砰的一声放下手里的碗。

    地窖里面的灯光很暗,只有两三盏油灯戳在墙上的灯架上面。橘黄色的灯光在黑暗的环境里面,只能是勉强的照亮了一小部分地方。

    “李狗蛋,你踏马的怎么才来呀!”

    那大汉声若洪钟的呵斥道。

    周边的几个壮汉更是摩拳擦掌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想这个跑堂的李狗蛋还真是找死,明知道五爷脾气不好,还敢比约定好的时间晚了整整半个时辰。

    等着看吧,一会儿只要是五爷一招呼,咱们哥几个就冲上去打李狗蛋一顿,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老五,你这大嗓门什么时候能改改呀……”

    年轻掌柜从黑暗处走到灯光下,他取下自己发髻间的木头簪子,一点点挑动着油灯的灯芯。

    屋里的光慢慢明亮起来。

    那大汉一见来人是年轻掌柜,连忙站起身来,脸上有些尴尬惭愧的笑了笑,他大蒲扇一样的大手在自己脸上来回噼里啪啦的扇了好几个嘴巴:

    “二哥!怎么是您亲自来了。俺说错话了,给二哥赔罪。”

    周边的那几个皂衣壮汉没有一个敢笑话大汉软弱的,反而都是像是小鸡子见到黄鼠狼一样往旁边躲了躲。

    好像那个年轻掌柜是什么瘟神一样。

    “好了……”

    年轻掌柜摆了摆手,周边那些壮汉连忙像是得到了多大的恩赦一样,连忙窜出了地窖。他们宁可在外面喝风冻着,也不愿意跟这位二爷待在一个屋子里面。

    “二哥,来来来,你坐。”

    大汉陪着笑脸,丝毫不在意自己脸上刚刚被自己扇出来的几个大巴掌印,还殷勤的把桌椅板凳都擦了擦。

    年轻掌柜坐了下来,然后点手示意大汉也坐下来。

    “老五,这次的买卖不好办了。今天来投宿的那支镖队太扎手了,对方具体的底细我还没有摸清楚。但是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二哥,我是个笨人。你说的太多我听不懂……”

    那大汉拿手一拍自己的脑袋瓜,他一脸傻笑的说道:

    “我看他们可是带足足了七辆大车,踏马的,可是一头肥到流油的黄羊,宰了就够兄弟们吃上三五个月的。”

    “肥是不假,但是骨头还是肉,总要咬上两口才知道。”

    年轻掌柜从桌上倒扣的碗上拿起一个陶碗,放到了自己的面前。那大汉见状连忙端起酒坛,给自己的二哥倒上了满满一碗酒。

    “只是有一点为难,就是我看他们的镖旗上好像是‘龙门’两个字,就怕是龙门镖局的镖队。”

    “龙门镖局?二哥,现在江湖上那些走镖的,十个里有八个打着龙门镖局的招牌。光咱们山上的镖旗都能给我缝一身衣服了……”

    那大汉一脸不在乎的模样,他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的牛饮了一满碗。

    “不,这一次很可能是真的。”

    年轻掌柜刚刚说完,就见那个大汉把喝下去的酒喷出来了小半。他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终于是缓上了一口气。

    “真的……”

    十几年前,龙门镖局的人去关外走镖。路过一个叫野狼山的地方的时候被山上的土匪给劫了,十几个镖师都死了。这件事惹怒了龙门镖局的大当家,他发下绿林帖,邀请大齐南七北六共十三个大镖局的镖师一起剿匪。一共出动了上百名武功高强的镖师,在龙门镖局大当家的带领下,把整个野狼山给踏平了,据说上千个土匪没有一个能跑掉的。

    所以江湖上看到龙门镖局的镖旗,一般的土匪山贼都是不敢轻易招惹的。这也导致的了一些小门小户的小镖局都会偷偷打着龙门镖局的镖旗,这样可以避免很多的麻烦。

    可这一次,是龙是虫只有动了手才能知道。

    “老五,你马上回山,把我的话都转告给大当家的。你们在这留两个兄弟,听从我的号令,一旦有什么变化我会随时通知你们的。”

    年轻掌柜伸出一只手,纤细白皙如同女子的手把桌角的一盏油灯遮挡住。一只看似柔弱干净的手掌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却是附近深山里土匪山寨的二当家。

    “二哥,你也知道我脑子笨,你说的那些话我根本就记不住,走不回山寨就都忘记了……”

    那大汉嘿嘿的傻笑着,他明明壮硕如同水牛,但在纤细到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年轻掌柜面前,却像是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子。

    “总之就是一个字——等。”

    “等?”

    “对,等。等我的消息,等待下手的时机……”

    年轻掌柜面前盛满酒的陶碗慢慢端了起来,他动作很慢,碗里的酒虽然摇晃,但是终究没有洒落出来。

    一碗很满的酒,想要全部喝下去,就只能是慢条斯理的一点点饮下。如果你着急跟那壮汉一样牛饮而下,倒是痛快了,但是一碗酒怕是有半碗都洒了。

    “那好,二哥,我记着了。我现在马上回山上去……”

    大汉点点头,站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可就听见那个年轻掌柜继续说道:

    “回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啊?不是说就一个字——死等。还有别的?”

    年轻掌柜从袖口里面抽出来了一个早就写好的信封,他在手里盘桓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大汉,并继续说道:

    “这个,要亲手交给大当家的。”

    “好!”

    大汉把那个信封小心塞进自己怀里面,他并没有看见信封上面所写的字。就算看见了他也是不认字的。

    那信封上面没有署名,而是简单写了一行话——如无我之消息,拆看。

    ……

    年轻掌柜从地窖里面出来,从另一条小路转出到了另一个胡同里,那个胡同口也有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

    他没有看那乞丐一言,而是径直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看着天上月亮的方向,心里面盘算着现在的时间。正在这时就感觉到自己背后忽然间刮起了一阵凉风,一瞬间连寒毛都立了起来。

    年轻掌柜刚停下脚步,从身旁阴影出伸出来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正正好好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别乱叫!我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一旁持刀的人沉声呵斥道。他生怕面前这个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起来,一旦引来了巡夜的兵丁,事情就麻烦了。

    年轻掌柜没有像他们想象的一样惊慌失措,一般人看到明晃晃的刀刃就贴在自己的脖子上,就算不被吓尿了,也是两腿发软惊慌失措的。

    但是年轻掌柜却是面不改色,丝毫的不慌张。他甚至从自己怀里把装钱的荷包拿了出来:

    “朋友,我身上还有些碎银子。拿去喝酒吧。”

    “我们不是打劫的……”

    随着一个声音,一个魁梧的黑衣壮汉拿着长柄大刀,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来。他把手里的长柄大刀一摆,示意身旁的人拿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副丹青画。

    画上是一个拿着黑鞘直刀的刀客,腰间挂着一个红色的酒葫芦。模样实际上是看不太清楚的,只知道是个一二十岁的年轻人。

    黑鞘长刀,红色酒葫。

    就凭这两点,年轻掌柜一下子就想到了黄昏时来到自家店里面投宿的那个年轻的刀客。打扮和模样都是极其相似的,看来十有**就是他。

    “佛前莲花开几朵,山上高楼有几重。门前小溪向何处,牧童放羊去何方。”

    年轻掌柜丝毫不在意自己脖颈间的利刃,反而很从容的一抱拳,嘴里说着江湖上的切口。

    这四句像是打油诗的话,是分别代表着江湖上最大的几家势力。

    “原来是道上的朋友。”那个魁梧壮汉眼前一亮,把大手一挥。示意那个持刀的黑衣人退去一旁。

    “山上高楼几千重,最高当属十三楼。”

    意思就是我们是十三楼的杀手。

    “原来是十三楼的朋友啊……”

    年轻掌柜点了点头,然后眼睛一转顿时是计上心头。这些人一看就是来找那个年轻刀客的,那不如自己稍微用点手段,让这些十三楼的高手跟龙门镖局的镖师先打上一架。

    一来可以浑水摸鱼,二来也可以试探一下那些镖师的实力。

    十三楼一向是拿钱办事,只杀雇主想要的人。所以一般不会随意杀旁人,但是一旦杀起人来那也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这个人我见过,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董家老店里居住。但是他好像不是一个人来的,是跟着一支镖队……”

    年轻掌柜故意把话说的模糊一点,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实际上他连刀客具体居住在哪个房间都是知道的,但却没有说,还故意提到了在后面大院子里住着的镖队。

    “什么镖队?看清楚他们的镖旗上面写了什么吗?”

    “呃……不是什么出名的镖局,好像叫什么隆同镖局。”

    年轻掌柜眼光一凝,把嘴里龙门镖局四个字又咽回到了肚子里。把龙字取谐音说成隆字,然后门字说成同字。这样一来,龙门镖局就变成了隆同镖局。

    “好,多谢。”

    那魁梧壮汉一摆手,就带领着众黑衣人往董家老店去了。

    那年轻掌柜则是走到附近的一个阴暗的小胡同里面,靠在墙角上静静等着。一直到耳边传来了三声梆子声响。

    夜半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