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生

    陶先生让他看见了自己想让他看见的东西,也没有过多停留。

    俩人匆匆离开海滩,古谷不愿意回到有断指的公寓,只肯坐在小镇公园的长椅上。

    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呼吸这个沿海小镇里泛着海腥味的空气。这随时让他联想到长着人脸的鱼用那双悲哀的眼珠盯着他,被斩成肉块。

    看他神情恍惚,陶先生起身往外走,古谷像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亦步亦趋地要跟上前,却被陶先生按回椅子“这里很安全。”

    不多时,陶先生就带着一杯冒热气的饮料走过来,把那杯东西塞到古谷手里。

    古谷受了莫大的刺激,现在神经紧绷,差点把这杯来历不明的东西扔出去,这里的水龙头里都流淌着淡化海水,所以他连这里的水都不想喝。

    一想到那是浸透人面鱼血液的水,是成为饲料的水,鱼的粘液、排泄、呼吸全在海里,古谷哪怕哭得嗓子冒烟也不想咽下一滴水。

    陶先生叹息“喝吧,它要求我照顾你,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会被带回去。”

    古谷呜咽着像淋过雨的小狗,闭着眼艰难地一口一口啜饮,他听见面前的男人问他“你身上有标记,要离开它,你要付出代价。”

    陶先生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他,这让他不太舒服“你被它养得很好,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生活,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

    一定要离开阿帕斯。

    这本该是一切的目的,一切的伊始,和一切的终结。

    古谷感觉自己的嘴唇像是被这杯饮料黏住了,他明明该毅然决然地说“愿意”,这两个字却仿佛有千斤重。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是因为阿帕斯媲美世界上最好的床垫,只是膝枕很硬,还是因为它最近一次做的排骨比上一次更好吃,亦或是它有幸成为古谷弹唱表演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观众……

    第一次撒娇、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共进晚餐……他只是个青涩的演员,早已经被禁锢在角色里。

    人的一生本该有很多朋友,很多亲人,深爱的家人与相伴终生的爱人,但这些古谷都没有。

    他在过去每一个寂寞的时刻都欺骗自己这些事无足轻重,只要有足够的钱和佣人,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就像蝉即使一直鸣叫也会冻死在深秋的夜晚,古谷不断给自己喂精神欺骗餐,没有到饮鸩止渴的程度,却也一直难以裹腹。

    过去的十八年,他饥肠辘辘,饿到前胸贴后背,饿到麻木萎缩,对感情感到饥饿,这是多怪异的事情。

    无论是友情也好亲情也罢,只要让他吃一点感情的残渣,那怕是假冒产品或者垃圾食品,也能让他回味很久。

    古谷的沉默让陶先生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看到愚民与饲料就彻底崩溃,连放弃好生活的勇气都没有。”

    他直白道“小少爷,你也想成为饲料吗?”

    古谷下意识反驳他“不会,它没有那个意思……”

    “想养出最好的牛肉,要给它们最好的草原,自由的活动,牧民还会给它们播放音乐,像对待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伺候他们。”

    陶先生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宣判“你是它的高级食材。”

    古谷胡乱地摇头,陶先生一反常态地走近他,堪称冒犯地去抚摸他后颈的标记“上好的牛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编号。”

    他意有所指地用力摁压那块疤痕,古谷不自在地偏过头。

    陶先生转而又叹息着从后颈摸到古谷湿漉漉的下巴尖儿“你在哭什么呢?”

    古谷这才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淌了一脸的泪。

    “难道你喜欢它?”陶先生残忍地指出“那些饲料曾经也是它的信徒,它获得过太多爱与信仰,不会因此善待你。”

    他凑到哭成一团的古谷耳边低语“在你来之前,它养过很多像你这样的高级食材,你猜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句话成为最后一根稻草,他如愿听到眼前苍白的小家伙哭哭啼啼地说了句“我愿意走。”

    真是脆弱又娇气,像一朵不堪一折的花,嫌花瓣太重,期期艾艾地垂着脑袋,半死不活却偏偏开出娇艳的颜色。

    古谷被带着一路往前走,他们沿着海岸线走出去很远。

    随着海滩的造景和海浪的形状开始重复,出现过一次的漂流瓶再次插在沙滩上,古谷明白这又是一个循环。

    “陶先生,我们又进入循环……”

    远处传来海浪拍岸,鸥鹭互鸣,虫鸟唧唧,各路动静山鸣谷应。

    古谷话说到一半,亦沉默起来,心中仍有不甘,但此时不得不感叹阿帕斯的造物是鬼神之功。

    它本来就是鬼神,只是以前他看起来像一只大狗。

    “你想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陶先生不看他,只冷冷道“你要是没想好,那我们就再走一个循环。”

    他露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再过一会,捕捞饲料的场景就会重现。”

    这叫古谷真正战栗起来,他像一只小鸡仔似的往陶先生身后躲,不得不说出那句

    “我想好了。”

    陶先生退回几步,在循环的头尾接缝处,漫不经心地安抚他“马上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得多。”

    他听起来哄骗孩子乖乖听话就有糖吃的怪叔叔,明知前路也绝非坦途,但古谷别无他法。

    他现在觉得自己像走在一条吊桥上,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是开满鲜花的沼泽。阿帕斯和陶先生分别在两岸,但真正走吊桥的只有他自己。

    他孤单又彷徨,摇摇欲坠的吊桥却已经没有时间让他犹豫。

    远处的城镇里又有隐隐绰绰的人影,神情不属地在空荡的大街上晃荡,有如釜底游魂,拉人的水鬼,或者地狱的幽灵。

    古谷感到背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来,他低声重复“我想好了,我们走吧。”

    陶先生彻底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不多拖延,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美丽的发簪,这只金色的发簪与灰扑扑的他格格不入,像殿堂里的艺术品。

    它让人想到欧洲舞会上新贵族家中待嫁的少女,蓬松的金发编织成引人的网,只消取下这根簪子,瀑布一样的发就能倾泻而下。

    古谷意识到,这或许是陶先生背后的力量

    璀璨的,优美的,翩翩的,像轻巧的蝴蝶,和阿帕斯深海一般的厚重截然不同。

    正如他所想,一个人两个人时,他们都是鱼肉,都是饲料,发簪的出现像一张缓缓揭开的面纱,宣告新的势力出现。

    而他却坐立难安,像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哪怕得到战马与枪矛,也对未知充满恐惧。

    像摩西劈开海水那样,陶先生在宁静的海滩上用一根金色的发簪划出一道线,在循环首尾相接处割开一条缝隙。

    远远的,还能看见零星的几个人从城镇里步履蹒跚地走来,摇摇晃晃进入水里,海水没过他们,一点点的光打在他们光滑无鳞的肌肤上。

    紧接着,它们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

    远方的天际露出鱼肚白,月亮像烟一样被隐没。

    古谷走进那条昏暗的缝隙,在他身后的天已经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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