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鬼蜮

    此话明面贬损柳呈章,暗中还向皇帝抛了个钩子。一个心气外放毫无城府的小女子能说什么呢?隐忍十余年,直抒胸罢了。

    皇帝内心憋闷数月,闻言竟顿感心暖。他并未立即答复纾雅,而是独自出神,似在感慨,沉默半晌方才开口:“这样表里不一的臣子,朕怎敢留在身边,革职吧,家产充公......他养出来的女儿也不堪再为人妻,可那柳氏毕竟是七郎亲自求来的,做个媵妾足矣。如此可好?”

    “陛下着实心慈......”纾雅耐心听他说完,不讶不喜地回禀:“从前韦家还在时,府上婢女家丁仅凭月钱便可供养双亲,如今陛下没收柳呈章家产,他就算变卖几个屋中陈设,也可抵庶民几辈子的好生活,即便您下令抄家,他还有个做皇子姬妾的女儿,足够夫妇二人一生衣食无忧。”

    “言之有理,不过朕也得顾及晋王颜面,就当年关积福。”

    纾雅抿唇一笑,识趣叩拜,“陛下思虑周详,妾身无异议。”

    “朕会着人医治你身上的顽疾,眼下正值三九寒天,你得保重身子,一会儿守岁若是熬不住,朕便叫魏垣送你去倚芳堂。”

    纾雅神色微凝,旋即解释道:“妾身的寒症虽说十来年都未曾治好,可每每发作都有应对之策,这两年又时常服用伍大人给的方子,已无大碍。”

    “伍必心看似会些邪门歪道,竟连小小寒症也得治两年?朕的御医署可不是草台班子,一年内若治不好,下个除夕便是柳呈章跪在雪里守岁......”

    见他心意已决,纾雅再不想旁生枝节也只得应下圣意。皇帝压抑许久,终于在今夜听到些舒畅话,他为纾雅赐座,又命人煨热了议政殿的炭火,遣闵红荼将值守的伍必心请来。

    “陛......陛下。”伍必心几乎被人架着送来,身上的酒味被暖炉一熏,登时弥散开。红荼撤手时,他极力保持平衡,颤颤巍巍施了一礼,“不知陛下找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面露嫌恶,正欲训斥两句,只听“咚”一声,伍必心双膝直直落在地上,恰好跪到纾雅身畔。

    “还是跪着舒服......”

    皇帝伸手直指伍必心,欲言又止,随即转眸向红荼索要答复。

    闵红荼略一沉吟,禀道:“他在御医署饮酒,还强灌了几个同僚,被御医令发现后挨了顿打,太常寺少卿路过又赏了他十板子,倒也未伤着,不过酒也没醒。”

    她语气平淡,无任何关切,同情,或是愤怒的含义。

    伍必心听得一清二楚,直起上身行礼道:“陛下有吩咐尽可直言,必心虽喝得微醺,可神志还是清醒的,号脉开方绝无差池。”

    “朕晚些再找你算账!”皇帝无奈拂袖,压怒道,“你说说纾雅身上寒症如何?”

    伍必心领命,将这两年来她的病况一股脑道出。寒症源于骨痹,虽不伤及要害,却难以根治,最好常年将养,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

    “最要紧的是增强体质,体魄康健了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伍必心含笑说完,身子便如烂泥般倒向纾雅,吓得皇帝大喊“放肆”。

    红荼眼疾手快,提起御案上一壶放凉未撤的茶水,连汤带渣一同浇到他脸上,“王妃受惊了。”伍必心被这凉水一激,精神又抖擞起来。

    “无妨,伍大人在王府里也......”

    纾雅话音未落,但见红荼面色变得奇怪,进而开始反胃。她思忖是这大殿不甚通风又飘着酒气,忙从袖间取出一只小铁钵递给对方,其中盛有银丹草凝脂,嗅之可提神顺气。

    “你这又是......”皇帝见其恶心难抑,心头涌起一股不详预感。

    伍必心顿生一念,就近抓过她的手腕切脉,错愕不止,“你有身孕了?”

    红荼倏尔抽出手臂,放下手中器物,挽裙一拜,“不敢隐瞒陛下,月余前奴婢染疾,贤妃娘娘忧心,遂嘱咐宁王殿下前来照看......奴婢死罪!”

    虽说皇帝早有将其许配宁王之意,可这一步着实走在意料之外,他胸中五味杂陈,“罢了,罢了,都管好自己的嘴,这话出了议政殿就别再宣扬。”

    守岁阁中,众人都还等着看皇帝如何处理步摇纠纷,抬首即见酒泉王妃惨着一张脸款款回席,不禁猜测事有反转。

    纾雅步履不稳地落坐魏垣身侧,心有余悸,“夫君可知何为鬼蜮?”

    “陛下还是不愿为你做主么?”魏垣眸光倾斜向她,其神色已与入议政殿前的志在必得相差甚远。受她感染,他也不住蹙眉,“如此卑劣行径,你若早言,必叫他早食恶果。”

    “不是......”纾雅言语冰冷,眸子阴沉得仿佛正翻涌着一场雷雨,“陛下清算了柳家,连柳追萤也降为晋王府媵妾,我做得十分顺利。可另有一事,较之更为卑劣。”

    她受皇帝告诫不可明言,但恨意尚需发泄,薄红的指尖攥得失去血色,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魏垣来不及询问,皇帝已再临殿中,落坐时神采飞扬。张公公手持一柄赭黄卷轴,乃皇帝刚书完的圣旨,其上正是对柳呈章的处置结果。

    宣读毕,柳呈章难以置信,恳求皇帝重新彻查,而余氏则不停质问那步摇的来历。可他们仍在犯糊涂,光是“欺君”一条便足够皇帝随意处置。

    “朕念在新岁来临,不愿招惹晦气,若再让朕发现尔等德行有亏,这便是前车之鉴。”皇帝字字铿锵,在场臣子宗亲无不起身敬拜。

    这本是大快人心之事,可纾雅脸上不见一丝笑意,直至皇帝谈及闵红荼,她阴沉的眸中方才垂下两滴泪来。

    “趁这好日子,朕还要充当一次媒人,将侍书女官闵氏赐与六皇子为侧妃,待其百日热孝期满,即可成婚。”

    此话一出,魏垣手中酒杯顷刻掉落,目光缓缓移向许玦。不止是他,在场无数双眼睛全都盯紧了许玦。

    可许玦显然不知皇帝此举出于何原因,怔愣着起身道:“父皇,儿臣有妻有子,这恐怕......”

    皇帝眸光犀利,好比利刃出鞘,剐得他噤了声。

    “你的兄弟们谁不是同时娶了正妃侧妃,素来不在男女之事上用心的太子也新纳了位晏良娣,朕可记得贤妃在世时与闵女官交往颇深,罹难前还将她托付于你,如今这是要让你母亲魂魄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