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洞主,请吧

    狐千岁虽离开了神殿,却没有直接返回姑媱山,狐苓在莲池中愣神了半晌,才湿漉漉的爬回了岸边。

    他头上的莲花冠已经完全散开,长发一绺一绺黏在身上,由狐毛化成的白衣被池水浸透,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珠。

    断尾被接上的喜悦逐渐从他心头退却,方才神君那冷漠直白的话语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是继续无有所获的修炼,还是放逸亨余日安乐,尔且好生考虑吧。”

    他沉默的坐在岸边,望着那一望无际的红莲,心中一片茫然,滚烫的烈火从丹田处熊熊烧起。

    原来这世间的命数当真有“无解”二字,哪怕他已经做到这种地步,却仍旧难以与所谓的天命相抗衡。

    妖的一生跟人一样,自出身起便被划分了三六九等,命好的不用争,命不好的争不过。

    他的喉结上下咕噜动了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把两株朱红的灵草,片刻却又茫然的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就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动作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的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又好似有很多片段不停闪过,有温馨的、有快乐的也有痛苦的、解脱的,像是走马灯一般慢慢从他眼前流淌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个白衣服的小狐狸,蹦蹦跳跳在前面走着,几条蓬松的尾巴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穿着雪白的长裙,臂上挽着数尺长的紫绡,走起路来,头上金钟样式的步摇便会发出“铛、铛”清脆的声响。

    “我们苓儿以后做了神仙,会想要干什么呢?”那个温柔的女声这样问着。

    小狐狸晃了晃脑袋“要把娘也接上天去,还要——还要惩奸除恶,让世上所有的坏人都不敢再欺负好人!”

    狐苓痛苦的抱着脑袋,女人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并没有听清。画面紧接着就切换到黄四郎那张狰狞的面孔,他怒吼着、咆哮着“腌臜的杂贱种,你身体里流淌着凡人的臭味,就你也配修仙?”

    狐苓深深喘息了一口,涌上喉头的血气翻涌着几乎压抑不住。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一声急促的童音“您是仙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骤然回过头,那个平日里总是一脸阴沉的小孩,此刻焦急的站在他的身后。随着黑暗逐渐扩大,他甚至来不及抓住什么,小孩的身影就淹没在无边的黑夜之中,随即熟悉的声音一个个从黑暗深处传来。

    “小苓儿,你心里藏的东西太多,七魂六魄太重,这修仙之路恐不太平——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有龟爷爷罩着,没人敢动你~”

    “郎君——莲心会一辈子跟着郎君的!”

    “这是生我时我娘从庙里求来的,定能保佑公子平安无事……”

    嘈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远处的黑暗也慢慢开始褪色,空气中若有若无飘来一阵丹桂花香,他怔怔的向那唯一的光亮看去。

    漫天的金桂花海里,矗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眸光温柔,漆黑的鳞甲爬满了他的脖颈。

    那人偏头微微笑着,朝他伸出温暖的手掌“兄长。”

    ……

    一切雾瘴骤然散去,苍白的指尖撑在河岸的桃板上,冰凉的汗珠顺着狐苓的额角砸落在地面。池中红莲随着清风摇摆,两条红鲤交错着跃出水面,尾巴勾勒出一条晶莹的珠串。

    良久,狐苓缓缓抬起一只手,遮住头顶刺目的日光,喉咙中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有些时候,活下去的**会混淆活下去的意义,让他短暂的忘记——自己究竟为何要求仙问道。

    如今,黄四郎根基已毁、修为尽散,他狐苓大仇得报,最后能不能位列仙班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想起自己曾也像无数的妖精山怪一般,以一腔热血去追求无上道法,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修仙路。可惜后来,他没了妖丹,活下去的**就只剩下了“报仇”二字,那些他曾苦苦追寻的仙途,也渐渐变成了他复仇的工具。

    只剩下一个黄家,他便又回到那个年少轻狂,满口喊着“惩奸除恶”的少年郎。

    报完仇后,他大抵会将修行继续下去,毕竟每日打坐悟道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获取的一部分。他还想再去九州走上一走,看看那些错过太久的风景,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同故人一一道别。

    最后……他大抵会停在昆仑山下,去看看他那一手养大的小崽子,如何成长为威风凛凛的麒麟仙君。

    ——如此想来,倒也不错。

    硕大的白毛狐狸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身上油亮的皮毛,头上的太阳已经垂入山涧,只留下一圈金灿灿的光边,好似为青山铺盖了一层金箔。

    当两个小童端来饭菜时,偌大的屋殿内空空荡荡,素色的轻纱被微风撩起,榻前的木案之上静静躺着一封发黄的字条。

    离开狐千岁的府邸后,狐苓并未急着返回若山,反倒就在姑媱山寻了处无主的山洞住了下来继续修炼。

    三滴麒麟血,如今他身上还剩下最后一滴。

    只要炼化这最后一滴麒麟血,他的修为便能突破大乘,差一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化神境。

    一旦渡过大乘雷劫,至少在他阳寿彻底耗尽前,放眼九州也找不出几只妖精能是他的对手。

    有了炼化前两滴麒麟血的经验,第三滴血虽然凶险,却不至于危及性命。

    境地突破所招引来的雷劫,足足在姑媱山上劈了三天三夜,山上的精怪皆瑟瑟发抖的躲在洞穴内,一连几日都不敢出门。

    不过令狐苓有些诧异的是——此次天道所劈下的雷劫大部分未曾落到他的洞府,而是只在半空便被劈成了两半,就好似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替他硬生生扛下了大半的雷劫。

    时间匆匆而逝,转眼又是一年夏天,闷热的热潮从山顶吹到山脚,直将满山的林木都晒蔫了色。

    带着帷帽的年轻男子站在姑媱山脚下,素色的娟纱挡住了他大张脸,让人只能凭借那姣好的唇形,猜想那帷帽下该是怎样一般的绝世容颜。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男子身后,带头的那位身材凹凸有致,下半张脸带着一张夜叉面具,一双桃眼潋滟几分春意。

    “久闻洞主大名,我等已再此恭候多日,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女子指尖撩起一缕鬓边的发丝,笑容妩媚多情。

    狐苓不动声色的握紧袖内的短匕“阁下是?”

    “洞主闭关多时,自然不曾见过我等。”那女人咯咯笑着往前走了几步,青葱一样的指尖轻轻挑起帷帽的绢纱。

    她的手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香炉,朝着狐苓娇俏的眨了眨眼。

    那炉盖上慢慢溢出袅袅紫烟,犹如一条游动的长蛇,只片刻功夫便冲进狐苓的眉心,幽绿的眸子骤然缩紧成一条竖线——

    “来此地前,王上特地叮嘱过桃眠……”她慢悠悠的说“若洞主不信我等,便将此物拿给您过眼。”

    在那道古怪的紫烟催动下,狐苓丹田内沉睡多年的魔蛊再一次躁动起来,生着倒刺的触角攀附在经络内壁,慢慢拖动着沉重的身躯向上爬去。蚀骨抓心的疼痛不禁令狐苓痛苦的弯下腰,他的额间溢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喉头一阵一阵颤动着,手臂上青筋条条鼓起。

    那唤作桃眠的女子满意的欣赏了一会他痛苦的模样,才不急不徐的将那铜炉收入袖口内。她抬起一条缀满金饰罗缎的藕臂,做了个“请”的手势,朝着狐苓嫣然一笑“洞主,请吧。”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