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棋子

    卯时,枫华谷外。

    夜色中,飘渺的白色的身影如同翩翼的蝴蝶出现在浓雾之中。

    鼻翼煽动,两盏灯笼般的招子在无边的黑暗中发出阴寒的幽光,跃在半空中的六尾妖狐微微一怔,随即兴奋的低啸一声,鬼魅般的身影下一秒便出现在屋舍外。

    六条蓬松的尾巴摇动了几下,随着“砰——”的一阵白雾,比屋舍还高出半个脑袋的狐狸瞬间变回了翩翩白衣公子。

    “九哥——”狐苓来不及多想,猛地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屋内搬新搬来了一张太师椅,陈旧的木桌上放着喝了小半的茶水。

    男人将手中的杯盖合上,手指轻轻滑过白瓷杯壁,赞许的目光落在狐苓身上“这么快便六尾了,不错。”

    “都是托您的福。”狐苓将身上沾染的阴气抖了抖,坐在了虎幺九的对面,眼中透出几分炙热“东西九哥可带来了?”

    虎幺九不置可否,右手往袖口中摸索了一下,便取出一物放在桌面上。

    那物什成扁平长条状,通体都用布缠的严严实实,只是从布条的接口出隐隐泄漏出几缕黑气。

    孟极从狐苓的肩头跳下来,低下头用鼻尖隔着布条嗅了嗅,本就不富裕的毛发顿时根根竖立起来,冲着虎幺九发出低低的嘶吼声。

    “这是你养的玩意?”九哥微微皱起眉头。

    “后山捡的,太小了,丢在山上只怕是活不成。”

    虎幺九向来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勉强敷衍了几句,便伸手将包裹着那物的布条慢慢解开。

    随着布条一层一层的落下,一把刻印密密麻麻符文的青铜锥终于出现在了几妖眼中。那锥身长约半尺,握柄上有一处凸起的穷奇首,柄首上笼罩的黑烟正是从此首像的口中吐出。

    穷奇首下方,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眼,随着几只妖精的动作,阴恻恻的转动着,让人光看着就不由生出一身的冷汗。

    随着青铜锥完整暴露在几妖的眼中,孟极的反应更加强烈,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握柄上的血眼,背部弓起得像座拱桥。

    狐苓淡淡瞥了它一眼,随即微微抬手,孟极不可置信的盯着狐苓的脸,随即瞪大着眼睛慢慢瘫倒在桌面上。

    “此物名为伏明杵,钉入胸口便能废其修为,毁其根基。”虎幺九的食指敲击着桌面,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狐苓“你准备将此物用在谁身上?”

    狐苓没有回答,反而轻轻用指尖划过整个锥身,密密麻麻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布满黑丝的血瞳中,涌现出近乎贪婪饥渴的邪意。

    “伏明杵…当真是个好东西。”他低低呢喃着,指尖骤然收紧,将伏明杵竖立起来。

    “我想用在谁身上。”他的笑容古怪又阴寒,眼瞳凝成危险的一条线,仿佛从烈狱中背负血债爬上来的恶鬼“九哥难道不知?”

    虎幺九低笑了几声,微微倾身靠近狐苓,不详的黑雾慢慢在他的眼瞳中匍弥开,诡异的光芒在他眼底闪烁。

    “这正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可不要让九哥失望。”

    即使原本无暇的花朵,一旦沾染上复仇的鲜血,也会就此凋零不再盛开。

    狐苓体内的魔蛊也似有所感,在沉睡中缓缓摆动着尾巴,回应主人此时的激动难耐。

    狐苓的前胸骤然贴近大腿,痛苦的将手按在心口上。魔蛊突如其来的活动让他有些不适,犹如有千百条长虫在血管中蠕动啃咬。

    他扶着桌檐,吃力的喘息着,额头上落下豆大的汗珠“……是。”

    虎幺九慢悠悠坐回了太师椅上,随着他的气息逐渐平稳,狐苓体内的魔蛊也终于再次陷入沉睡,那让狐苓恨不得当场剖腹自尽的瘙痒感逐渐消退。

    紧握的拳头无力的松开,狐苓近乎瘫软的挂在椅背上,额头上的汗液蒸腾出缕缕白烟。

    “怪我。”虎幺九轻啜了口清茶,将白瓷茶杯捧在手心,唇边的笑意愈发温柔和煦“又叫苓弟你受苦了。”

    狐苓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无妨。”

    虎幺九盖了盖杯盖“听说祸心琴你已找到?”

    “祸心如今正在府中,只是——”狐苓顿了顿,神色有些微妙“只是那祸心琴已认主。”

    “哦?琴主现在何处?”

    “琴主为黄四郎所杀,七魂六魄皆被吸入无界。”

    “无界?”虎幺九微微眯起眼,食指敲击两下桌面“琴主被吸入无界,倒真是件新鲜事。”

    “郎君,九公子。”江莲心从门外走进来,向二妖福福身。

    她怀中抱着从沼泽底部取了的祸心琴,琴身上隔着稻草用泥土糊了简易的土壳,在弦轴上方留有一根两股麻绳。

    “这便是祸心?”虎幺九伸手将泥琴接过,将弦轴上的引线拉出,泥壳应声碎成粉霁,拂去琴上稻草,便露出捍拨绘栩栩如生的飞天神女图。

    神女左手执琵琶,右手端莲花,身着金银霞帔,低垂的眼眸肃穆又虔诚,雪白的脚掌踩过凶相獠牙的恶鬼,右上方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两行题诗。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被妖气斩断的琴弦吸收了陆遂攸的血,已经幻化出四条血红的琴弦。虎幺九随手拨起一根琴弦,随着冷冽的弦音迸发,琴身骤然爆发出的巨大的魔力顿时将他的手掌震开一尺有余,右手虎口崩裂,淌出淋漓鲜血滴在琴面上很快消失无踪。

    “九哥!”

    “九公子!”

    两道焦急的声音同时喊出,江莲心看着九哥手上鲜血淋漓的口子,忙从怀中取出绢布压在伤口之上。

    与此同时,捍拨绘上的神女竟缓缓抬起头,毒蛇一般的眸子冷冷看向虎幺九。

    虎幺九平静的看向自己受伤的右手,血珠不停从绢布下渗出,连带着拇指上的皮肉都被削去了一块,露出森森指骨来。

    他有些遗憾道“就连你也不认可我吗?”

    神女的眼中毒怨之气更胜,原本出尘谪仙的容貌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她姣好的脸颊上慢慢爬满了漆黑的鳞甲,头顶的飞天髻变成了一对狰狞的玄角,长长的信子从朱唇中吐出,伴随琴弦震动发出嘶嘶的警告。

    狐苓未曾想到此琴还能有这般变化,一时怔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也罢。”虎幺九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在受伤的手掌上轻轻一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即使我继承了魔印,但你们永远也不拥立一个混血种为王。”他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反而自言自语的将手按在敷弦上“既然如此,就让你们陪我那些愚蠢的弟弟一起下地狱吧。”

    一道红光从他冰冷的眸中划过,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那坚不可摧的琴面竟被他生生掰下一块。

    四根琴弦发出动物濒死前那般刺耳的声音,几乎要刺破耳膜,直直扎进人的脑海中,整面琴身剧烈的颤抖,四根轸子发疯似的转动。

    捍拨绘上的神女已然完全兽化,巨大的黑色蛟龙痛苦的翻滚着,血红的招子瞠目欲裂,青面獠牙的恶鬼不停从看不见的底端爬进画面之中,争相恐后的啃食着蛟龙断却的尾巴。

    伴有强烈腐臭味的黑血顺着颤抖的琴壁流淌到地面上,蛟龙那剥床及肤的嘶鸣声不停通过绷紧的琴弦传出来,伴随着屋外厉鬼的哭号声,听得人汗毛倒竖。

    狐苓无言的站在他的身后,这是他第一次直面九哥真正意义上的怒火,他很清楚,九哥的身世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无论是种在他体内的魔蛊,或亦信手拈来的上古禁术……九哥就像潜藏在水面下只露出一对嗜血眼睛的鼍兽,拥有着近乎骇人的耐心,静静等待着猎物毫无防备靠近。

    或者说,九哥就如同一位天生的王者,是执子落棋浮生化局的神明。

    他似乎永远覆手矗立在凌立的峰顶,冷眼看着人间一场场无趣的闹剧。

    蛟龙被劈断的尾巴已经被恶鬼啃食殆尽,饥饿的恶鬼们将发红的眼睛移向盘踞在山峰上的蛟龙,喉咙里发出清晰可闻的吞咽声。

    蛟龙仰起头凄凄嘶鸣了几声,那高傲的头颅缓缓沉进了地面的污泥,紧绷的琴弦逐渐松懈下来,发出类似于讨饶的低呜声。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虎九幺轻轻摇头道。

    他用指尖在琴面上点了点,一道刺目的红光顺着他的指尖一头扎进了琴面中。

    捍拨绘中,无数炽烈的火球从天而降,将地面砸出无数深坑,刺红的岩浆从孔洞中喷涌而出,无情吞噬着地面上绝望的恶鬼,哪怕隔着琴面,都仿佛能听见画中那凄厉的嚎叫声。

    狐苓敛下眼眸,淡淡道“九哥可要将祸心琴带回金谷山?”

    “不必。”九哥用绢布擦拭着每根手指,唇边笑容不改“祸心既已认主,便留在你这。待琴主离开无界时,再将他带回我身边来。”

    狐苓沉默着,良久才点了点头。

    “方才吓着了?”虎幺九温柔的拍了拍狐苓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手段,以苓弟的忠心又何须惧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即使再忠心耿耿的手下,也需要主子不经意的敲打,否则便容易被些悬疣附赘的情绪所左右,最终酿成大错。

    他可不愿意——因此而失去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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