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坏狐狸

    “这当真是鹿家的种?”九哥慢悠悠眯起眼。

    狐苓的心脏一紧,不过很快镇定下来“除了鹿家,这金谷山上哪还能找出第二对这样的金角。”

    即便这小崽子再奇怪,只要有这对标志性的鹿角,在金谷山上便是一块行走的西峰鹿家金字招牌,谁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毕竟即便是入不了上层妖家法眼的半妖子弟,对于那些从骨子里高傲到近乎偏执的八大家来说,也绝容不得有妖在他们的支脉上放肆。

    九哥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叫狡猾的狐狸一通歪理糊弄了过去。

    眼见着一时哄不好的生闷气的小崽子,狐苓索性便由着他去,抬爪抓了几块煎的正肥嫩的羊排,紧先填饱自己的五脏庙。

    桌上推杯换盏,尴尬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

    彼此熟识的半妖之间抄着人间学来的玩法,照猫画虎划拳饮酒好不快活。

    狐苓也半推半就的喝了大半肚,正想办法推脱面前这碗。

    “不能喝了,我一会还得带,嗝……带小崽子回家。”

    “这点酒就醉了?”九哥摇了摇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即,他一伸手将瘫在椅子上的狐苓生硬的拽了起来“你随我来,有件事我要好好问问你。”

    狐苓被他拽的一个踉跄,脑袋还有些发沉“何事……在屋里说还不行吗?”

    “我要说的,乃是北峰蛇蛋失窃一事,你还想在屋里说吗?”

    北峰?

    狐苓打了个激灵,酒顿时醒了个七七八八。

    九哥身材坚实,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他浑身发冷。

    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那双夜……”

    “芙蓉自会照顾他。”九哥不耐烦的打断。

    芙蓉是虎父派来照顾九哥的侍女,是虎族长老的首徒,法力高强,将狐双夜交给她自然是没问题。

    狐苓沉默片刻,敛下眼眸道“走吧。”

    炉火旁的众妖大都喝的七荤八素,谁也没有注意两妖走出去的身影。

    趴在垫子上的狐双夜耳朵动了动,偷偷抬起目光朝着狐苓的背影撇了一眼。

    只见狐苓正低着头,跟着九哥大步往外走。

    他抿抿唇赌气的又把脑袋缩了回去,那股甘甜的气息不停萦绕在他鼻尖,惹的他越发心烦意乱。

    之前在九哥身后的黄衣女子见白团子仍旧缩成一团动也不动,心中不由笑了一声小孩心性,只当他闹了会已经睡着了。

    趁着主子不在,她可得好好喝上几杯。

    当差时还能喝酒的机会可真是屈指可数,更别提黄家这回真是阔绰,席间的都是叫的上名字的好酒,一杯入喉唇齿留香,别提多舒服了。

    黄家在南峰一家独大,府邸足足占了一整个山头。

    二妖从正堂出来,无言的顺着石梯向下,直到走到一处假山水亭台,九哥才停下了脚步。

    他合掌一拍,赤色的结界顿时拔地而起,将二妖紧紧笼罩在其中。

    狐苓的心脏砰砰直跳,浑身上下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冰的吓人。

    “北峰蛇蛋失窃一事你听说了吧。”九哥背对着狐苓。

    “……愚弟有所耳闻。”

    “按北峰传来的消息,失窃是在三天前。”九哥静静望着空中的圆月,语气没有半点起伏

    “我记得初十那日,你说在山下得了几壶好酒,邀我前来赏月共饮。

    “我从未喝过这样的酒,入喉辛辣却回味无穷,乃是难得一见的上上品。”

    “最后喝了多少连我都记不清了,芙蓉也只说是你将我送回的西峰。再后来,北峰便突然有了蛇蛋失窃一事。”

    狐苓平静的凝视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他的双腿像是被钉在了石板上,露在袖子外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声音有几分干涩“那晚我们都喝醉了,所幸我清醒地较早,便将你背回了西峰。”

    被汗湿浸的手掌悄悄攥成拳头,黑色的指甲不知不觉中暴长数寸。

    蛇蛋失窃无异于打了蛇家的脸面,若能找出偷蛋的贼,就无异于能金谷山一步登天,什么身份、什么血统都再也成为不了束缚的枷锁。

    “想跟我动手吗?”九哥的声音淡淡从前方传来。

    他的音调中听不出喜悲,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静静矗立在那里。

    “……不。”

    狐苓缓慢而平静地吐出一口气。

    记忆中那个如同天神一般的背影和现实不断重叠,他指尖的尖甲慢慢缩回了甲缝中“您于我有恩,我怎能同您动手。”

    九哥不可置否的转过身,赤色的虎目居高临下的看向狐苓。

    “我原本也不信,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去了你的洞府。”说罢,他向狐苓伸出一只手掌。

    那里果然静静躺着几片破碎的蛋壳,壳身上繁复的金纹彰显着其身份的非同一般,即使不像之前那般有金光流转其上,但也足以说明一切。

    “我在你洞府下方找到了这些。”九哥弯下腰,满意的对上狐苓收紧的瞳孔。

    “我教过你的吧,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永远不要留下这么容易就被发现把柄。”

    狐苓心神一震,猛地抬起头。

    他正对上一双在月色下迸发出异样的光芒的赤红虎目。

    九哥的额间不知何时,竟然隐隐约约显出一个黑色的纹路,那道诡异的纹路被一圈刺眼的光芒所包围,在黑暗之中散发出骇人的魔气。

    ……

    炉上的烤肉仍然在“滋、滋"作响。

    自臭狐狸跟着那个男人离开屋内开始,狐双夜就闷闷的在心里计算着他离开的时间。

    每当心里开始焦躁的时候,它就给狐苓记上一笔,非得要狐苓亲手给他喂上一颗白石奶丸才能抵消。

    周围嘈杂,狐双夜本就心中烦闷,偏偏又被那股不知道打哪来的香气勾的心猿意马。

    突然,他“噌——”的站起身,委屈又愤怒的情绪在心间无限放大爆发,一股无名烈火直烧心头。

    那只小气的狐狸肯定是故意把他丢在这里,好借机甩掉他这个总吃不饱的累赘!

    留下看顾他的芙蓉出身虎族,酒量好得没话说,与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笑闹之间已然几坛酒下了肚。

    狐双夜迈着小短腿从石凳上跳下来的时候,她正正抓着五六十斤重的瓦坛,跟旁边的鸟妖划拳。

    无人搭理的蟆妖缩在角落,余光瞥见狐双夜跌跌撞撞跑出了门,他转了转发黄的眼珠,故意将衣裳裹紧,慢吞吞的侧靠到椅背上佯装睡去。

    出了门,那股甘甜的味道便越发浓厚了起来。

    此时的狐双夜左右也没有去处,干脆便遂了心意顺着石梯往上去香气最浓的地方一探究竟。

    黄家今日送仙宴的排场摆的当真大,就连府邸内的看守都各自得了一坛上好的美酒。

    酒坛用白玉打成的车子一车车运到各哨口,照规矩是要等到换班时才能喝的。

    不过今日不比寻常,负责守宅的长老被来客夸的飘飘然,也便对手下分酒的起哄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守们分了酒便靠坐在一起闲聊畅饮好不快活。

    狐双夜一路东躲西藏,靠着一只灵敏的狗鼻子,一路挑着岔路往上爬。

    向上的石梯越来越狭窄,当他穿过一片白灯笼花的花林后,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玉石搭成的小路。

    玉石路在月色下反射出粼粼白光,像条流淌的小溪一直延绵到山中央的一处巍峨的拱状石门。

    狐双夜藏在树后面,这里的香气已经浓郁到勾得他两眼发直,特别是那股酸甜味,简直像要穿透他的鳞甲,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用力的吸了一口,瞳孔逐渐涣散,只觉得拱形大门前竟然出现了数条泛着赤色的红线,层层交错的拦在石门口,他用力晃了晃脑袋,那些红线却又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一阵山风吹过,他藏身的桃花树枝叶被吹得左右摇摆,一片盛开的桃花被山风裹挟着飘飘荡荡的朝山门飞去。

    安静的空气中几道琴弦声骤响,桃花瓣在空中被一股不明的力量解体,颓然的掉落到地面。

    狐双夜顿时瞪大了眼睛,咕咚咽了口口水,飞速收回了正要探出树外的前腿。

    他心中的退堂鼓敲得咚咚作响,但此刻让他离去却又有些不甘心,进退两难间,他的脑子在这股香气中越来越迷糊。

    迷迷瞪瞪地他又想起了自己还是一颗蛋的时候。

    最初他在一个温暖的袋子里,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声音每天都会跟他说话。

    后来有个讨厌的气息将他从袋子中拿了出来,放进了一个又潮又冷的地方,他很讨厌那里,但是蛋壳太硬了他打不破也出不去。

    再后来他有了神识,他每天都坐在自己的蛋壳上,身边竟是些不会说话的傻蛋。

    那些傻蛋里偶尔会破壳钻出一些软绵绵的“小虫”,他也尝试过去和他们说话,可惜这些没睁开眼的虫子并不能看见他的神识,并且很快就会被一个裹着黑布条的怪人抱走。

    当然,“黑布条”同样也看不见他。

    他就这样孤单的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少年,寒来暑往,忽然有一天,他死水般的生活出现了一丝波动。

    洞壁被推开了一个小口,地下湿冷的空气中突然混进了泥土芳香。

    他眯着眼的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手上拴着红线的白毛狐狸蹑手蹑脚的从泥洞中钻了进来。

    一进洞,狐狸便变成个白衣男人,伸出手便将最近的傻蛋宝贝似的塞进了怀里。

    他偏着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己小指上扭成一团的红线。随即,他从蛋上跳了下来,飘到这个男人身边。

    这个男人和“黑不条”差不多,脸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灵识上则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黑点。

    不过他的灵识看上去要比“黑不条”透亮很多,即使上面的黑点几乎是“黑布条”的一倍,但也足以让他对这个新来的“小白”生出更多好感,于是他悄悄飘过去坐在了狐狸的肩头。

    拴在不同两端的红线随着他的靠近,竟然彼此不断吸引靠近,发出灿烂的红光。

    他好奇的抓住另一端的红线,那根红线似乎也在为他的靠近而欣喜雀跃,轻轻缠绕在他的指尖上。

    他感受着指尖的触感,仅仅只是简单的触碰,心就大声响了起来,它在用力的撞着,像把他所有的气力都撞走了。

    这是……他的?

    他有些茫然,又难以自抑的有些雀跃,这是几百年来唯一生来便属于他的东西,他伏在狐狸的肩头害羞的把自己缩一团。

    他想,他应该把他的狐狸带回蛋里去,用坚硬的蛋壳包裹起来,不许让别人瞧见——毕竟这是只属于他的狐狸。

    不过狐狸似乎没看见他,更没看见他的蛋,反倒是一直在那群傻蛋之间一会捏捏这个一会嗅嗅那个,宝贝的不行。

    那群傻蛋又蠢又臭,究竟哪里比他好?

    他想不明白,并对狐狸的眼光嗤之以鼻。

    为了防止狐狸挑走傻蛋回去后悔,他探着身子环住狐狸的脖子,在他眼尾吧唧亲了一口。

    狐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灵识上已经出现了道浅浅的金光。

    他满意的从狐狸的肩头飘了下去,落回了自己的蛋上,等着狐狸像对待别的蛋那样将他温柔的抱起来。

    狐狸眨巴了下眼,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在他鼓励的目光中,狐狸径直走了过来——然后抱起了他前面的那颗歪瓜裂枣的蠢蛋!

    悄悄挺直腰板的某只青蛋“……”

    本以为这臭狐狸只是蠢,没想到他还瞎!!

    某只蛋气得站在自己的蛋壳上跳脚,狐狸还在翻来覆去的那只蛋,偶尔还将额头贴到脏兮兮的蛋壳上。

    他气呼呼的飘到了狐狸的眼前,兴许是沾染了他的灵力,他此时已经能看清狐狸的五官,没血色的唇轻抿,上挑的眼睛低垂着,额头上有一道不浅的伤口,血珠的痕迹划过那姣好的侧脸,就像花瓣落在月光下的湖面。

    他重重哼了一声,按住狐狸的头,对着那张形状姣好的唇狠狠撞了上去。

    好软,他愣了愣,下意识在那柔软的唇上轻咬了一口。

    狐狸的眉头微微一蹙,狐疑的在唇上摸了摸。

    他顿时有些心虚,赶忙将灵力通过相接的唇渡入了狐狸的体内。几秒后,他满意的放开了捂着唇的狐狸,满怀期待的飘回了蛋上。

    金色灵力像一条绸带飞快吞噬了那些黑色的斑点,狐狸的夜视能力很好,即使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子窖他也能顺利分辨出蛇蛋的位置。

    然而,随着灵识中污垢不断被吞噬净化,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一个浑身冒着金纹的青蛋。

    像是注意到了他望过来的目光,青蛋身上的光芒更盛几分,在漆黑一片的子窖内,几乎刺瞎了他的狐狸眼。

    狐狸“……”

    某只蛋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腰板。很好,狐狸终于注意到他了。

    狐双夜晃了晃脑袋,空气中的甘甜香气几乎要将他溺死,原本鼓鼓囊囊的腹部此时也已经瘪了下去。

    “坏狐狸……”他抱着肚子,委屈的嘟囔了一声。

    “挲——挲——”

    突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狐双夜警惕的竖起了耳朵,四周瞬间冒出团白色的雾气将他整个包裹了进去。

    探头望去,只见一位面容娇媚的女子,正莲步款款向这边走来。

    她身着赤色纱衣,裙摆处特意扎成莲花状,雪白的肌肤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

    女子走到桃树下,撩起鬓边的碎发,右手捏了个法诀,只见桃树上的桃花像是忽然活了一般自树捎纷纷飘下,慢慢在她掌心处汇集成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桃花令牌。

    女子好心情的哼着山下传来的小调,将令牌对着虚空一按,四周顿时隆隆作响,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忽地出现一道裂缝。

    裂缝之间有条白玉砌成的小道,一直通到大山之中。女子站在玉梯上,勾下身子将双手撑在地面,朝着月光长长尖啸几声。

    她那张姣好的面容逐渐撕扯扭曲,肩胛骨扩展数倍,转眼便撕破了人皮变成了只红皮黄鼠狼,甩动着红彤彤的大尾巴走了进去。

    狐双夜恶寒地搓了搓前蹄,将身体藏在白雾之中几个跃步快步跟了上去,地面上的裂缝随即在他的身后轰隆隆的合拢。

    黄鼠狼撕破人皮变回兽身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他不由的庆幸起还好臭狐狸有一半凡人的血统,变回狐狸时也不似这般骇人,反倒像只偷了闲的猫儿,伸着爪子抻了个懒腰便生出粉红的鼻子来……

    不对——

    狐双夜脚步一顿,随即紧抿着唇哼哼唧唧了好几声,像要掩饰住什么一样,加快步伐跟上了前方的红皮黄鼠狼。

    那只坏狐狸才没有什么好呢!

    等到他以后长成了像山那么大的麒麟,就把那只坏狐狸叼回窝去,还要让他给自己孵好多好多的蛋!

    想到这,他眨了眨眼,又心虚的把尾巴搭了下来,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狐苓冷着脸靠在他怀中孵蛋的画面……

    浑身剧烈抖了个激灵,狐双夜用力迈开小短腿,精神抖擞的向着前方奔去。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