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九章 夜光碑

    夜三更与夜遐迩买了辆马车晓行夜宿又过三两日日,在十五这日,因得一场骤降大雪,便投宿在了离洞庭不远的丹城。

    这日里仍有冰粒雪花飘落,把这一片白茫茫的城池也是衬的好看,倒是让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也让得上元佳节没了该有的欢笑气氛,连姐弟两人住宿的客栈挨着的那条坊市主道也是没几家店铺开着。

    客栈房间里,夜三更挑着火炉里烧的正旺的碳火,忽然开口道:“姐,我打算直接去一趟武当。”

    夜遐迩此时自然也猜不透夜三更心中所想,问道:“你怎么想的?”

    “替你帮薄近候报仇啊。”夜三更打趣道,“我可不敢眼睁睁看着姐姐这个弱女子去抢这风头。”

    “混小子。”夜遐迩莞尔,“我那日里说的只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姐姐可是如老和尚当头棒喝把我敲醒了,这话可一定得记心里。”

    “你才老和尚!”姐姐微嗔,顺手摸起手下一只白瓷茶杯掷了过去。

    夜三更抬手接住,收起玩笑之色,道:“总不能让你去受那群老鼻子的气啊。”

    “受什么气啊,那群整日里打坐念经守着戒律清规的道士还能吃了我不成。”姐姐叹了口气,续道,“不聊这事了,当年你带我出西亳去大漠就说过一句话,一步一步走,哪管明日去和留。眼下啊,就是要走一步是一步,管他脚下什么路。”

    夜三更未语,侧头看向窗外,眼瞅着就是要打春的季候,让这一场雪平白无故的又添了些凉意,路上那几个行人也是缩头缩手步履匆匆。

    道路尽头行来一个与周围人打扮不相符的人,头戴厚厚毡帽,两旁帽沿遮着那人大半张脸,让旁人也看不清他模样。一身灰布棉袄想来也是许久未曾清洗显得有些脏兮,外面套着一件不知道什么野兽毛皮做的坎肩,怕也是穿的年岁甚长,有的地方都掉了毛,有的地方又粘连成片。腰间别着一把关外常见的弯刀,随着行走摇晃着撞击旁边挂着的一颗拳头大小的不知名野兽头骨,丁零当啷。脚上一双兀拉过膝长靴踩进雪里落在地上,嘎吱咯噔的也是好听。

    夜三更当然不会在意这个穿着打扮与这大周朝腹地不符一看就是关外人的行客,引他注意的却是不停盘旋在这人头顶四五尺有余的鸟类。走得近了,夜三更才看清竟是一只雪白矛隼,体态不大却也煞是俊美。

    或许看不清这两手揣在袖里帽沿遮住脸的人是谁,看到这矛隼,夜三更对这人身份也能猜出个**不离十。

    “在寻思什么?”许久未听得弟弟声音,夜遐迩不禁开口道。

    “看到一个人。”夜三更若有所思,“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夜遐迩扭头朝向弟弟,疑惑问道:“又碰到什么老朋友了?”

    “海东青。”

    姐姐愕然。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这句被大周朝江湖传来传去的话,说的是关外十万只神鹰中才出一只的雕,说的也是一个人。

    这人俊不俊夜三更不知道,但对这人夜三更也算了解。当年入世游历,过了虎踞一方震慑关外百余年的山海关,听的最多的便是这“海东青”。

    海东青这人是个强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目标却只局限于那些个家财万贯的土老财,劫富济贫的买卖让他在关外博了个侠盗的美名。年轻时单枪匹马凭一把弯刀威震关外安东都护府,年龄大了又于震东中都附近占了个山头笼络人马安营扎寨,过上了土霸王的日子。

    只是这小老头儿横跨大周朝半座山河,来这大江边上作甚?

    夜三更想不明白,姐姐自然更不清楚。

    姐弟两人默默无语,却见被夜三更猜出身份的海东青一抖肩膀,在天上盘旋着的雪白矛隼一个俯冲利爪稳稳抓住海东青肩头,尔后海东青晃晃悠悠进了这家客栈,引得夜三更皱眉。

    未过多久,响起的敲门声让夜三更眉头皱的更深,一双剑眉似是立起来一般也显出其心里最不愿接受的那个想法。

    “两位客官,有位关外来的老爷说是两位朋友,想要见见两位。”

    店小二的话也引得姐姐蹙起眉头,夜遐迩也想到了仅有的一个可能。

    听不到屋里声音,店小二复又问了一遍,只是还未说完,便让海东青晃身挤到了一边。

    从袖子里抽出手,海东青“咣咣”砸了几下门,门板簌簌让得店小二一阵肉疼,生怕这黑面络腮胡子的老头儿再大力的几下怕是就把这门都能给卸了。

    “夜三公子,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家小白都盯上了。”海东青嗓门极大,倒是颇像这些关外人的粗犷性子。

    夜三更不晓得他家小白是什么,感觉到窗外两道如刀视线扭头看得是那雪白矛隼,夜三更觉得海东青给他这只钢爪能生撕黑瞎子利喙可啄透黄皮子的猛禽起的名是不是有些太过随意。

    夜三更开门,比他要高一头的海东青袖子里抄着双手,嘿嘿直笑,“夜三公子可好?”也不用夜三更让,海东青侧身低了低头挤进了房间,看到坐着的夜遐迩,大嘴一咧,笑着打招呼道:“夜二小姐好。”

    对于这自来熟的海东青,夜三更确定自己以前绝对没有见过也没和他有过一丝一毫的交际。这人倒是没拿自己当外人,进屋一阵扫视,只吧嗒嘴,“这地方不行啊,三公子和二小姐在这委屈了。”扭头看向夜三更时发现引他来的店小二还在门口站着,当即就不耐道道:“还在这站着干嘛?刚才给你的银子嫌少啊!”

    店小二讨了个没趣,看这大块头即便是看上去年纪不小了怕也不是自己这小身板抗得了的,也不敢顶撞与他,吃了个闷气回身就走。

    海东青也不客气,自己走到火炉跟前蹲下身子,虚抱着火炉烤手,时不时的揪揪耳朵,“三公子和二小姐认识我不?”

    也不等对面姐弟两人回话,又自顾自道:“我是海东青,关外的。”

    夜三更和姐姐并没有打算搭理他的意思,至少在知道他来意之前,夜三更不想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

    海东青朝着那只抓着窗棂的矛隼吹了一记响亮口哨,叫做雾里白的雕中之王扑棱棱振翅而飞,钢爪力道把它刚刚抓着的窗棂竟硬硬掰下一段。

    “三公子懂不懂这玩意儿?你看我这雕怎么样?当年我熬鹰熬了七天,整整七个日夜没合眼,就跟这玩意儿在那里死磕。”

    海东青的显摆没有引起心里暗暗防着他的夜三更兴趣,倒是把一旁即便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任何多余担心的姐姐吊起了胃口。夜遐迩道:“我当年听说训鹰苦,训鹰中雕最苦,而训这雕中极品海东青更是苦不堪言,古往今来只要是记载了熬过这雕中最俊海东青的,哪怕是成功了也得身心俱疲大病一场,轻的休息个把月,重的都要丢个半条命。海前辈熬鹰七天,怕是时间也不短吧。”

    海东青跟这眼前他起初并未怎么上心的女娃娃找到了共通话题,顿时来了兴趣,“夜二小姐对这东西有研究?”

    夜遐迩不置可否,似是在寻思这天底下所有玩意儿自己都略知个一二皮毛,要是跟那些专门研习的人比较肯定会有很大差距,但是怎么着也懂一些。“研究谈不上,少时曾翻看过这类典籍,跟海前辈相比较的话,皮毛而已。”

    海东青洋洋得意,动了动身子,两手又抄近棉袖里,手肘也拄近腿根里,似是在这相对于外面来说已经很暖和的屋里也显得很冷的样子,像是田间地头的老头儿一般毫无一点威震关外名扬大周朝的高手风范,道:“夜二小姐有所不知,这训鹰有讲究啊,选鹰自不必去说,要是没个眼力价,莫说分不清是隼与鹰,说不定那猫鸮都能当做是矛隼。”

    “据我记得,海东青可是分很多名目吧,秋黄、波黄、三年龙、六年凤、麒麟柱、雾里白,其中当以玉爪金最是上品,先不说什么十万只鹰里方出一只海东青,怕是十万只海东青里才有寥寥几只玉爪金吧,这个才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神鹰。我曾在一本文献里见过,说是百余年前关外大蒙那边有个部落曾偶然得到一只玉爪金,起先真没想到会是这么名贵物种,只当是同玉爪金颇为形似的雾里白对待,可这玉爪金性子极其高傲,生生熬死了两个汉子都未有一丝的懈怠。”

    夜遐迩侃侃而谈,让得海东青兴趣大增,从怀里摸出一个烟袋杆子本想贴着暖炉引上,可看看夜遐迩遂又作罢,只是把烟袋锅子放在鼻下狠狠吸了一口,道:“夜二小姐懂得可真不少哩,这玉爪金哪是那么好驯服,都说这玉爪金通灵,它相中的人不用去熬,丢块肉就跟着走,它不欢喜的,别说熬死两个汉子,即便是熬死自己它都不从。我这只雾里白虽比不上玉爪金神俊但也差不多少,捕兔抓鹿一个俯冲的事,即便身处百里高空,雪地里有只獐子花貂也逃不过它的眼睛。”

    一提到这只跟了自己数年的雾里白,海东青眉飞色舞,嘴里又是一记口哨,在外盘旋不停被主人起了个“小白”名字的神鹰一个俯冲疾疾飞下掠进屋来,海东青抬手握拳。夜三更分明感觉到这半百老头周身气机流转涌向手臂,就见那神鹰八指钢爪如钩稳稳镶在主人臂上。

    夜遐迩听得有鸟翅扑棱,猜是海东青口中那只他颇为骄傲的雾里白,道:“只是可惜小女子眼盲,已经无缘得见海前辈这只神鹰风采。”

    海东青呵呵一笑,颇为爱惜的抚抚那只雾里白如利刃般白羽,道:“话说到这,三公子啊,听我这半截身子进了棺材的半大老头子一句劝,二小姐已然如此情况,何不及早带她回家享享福。你一个爷们家,和二小姐再如何亲近,有些事也要避讳不是?总比不得家里那些个老妈子俏丫头的照料来的方便些。”

    海东青话音还未落地,便引得夜三更目光如刀盯向前者,身旁气机流转眼中寒光乍现,连得那只雾里白都在海东青小臂上抖擞翅膀不甚安宁,一声鹰唳嗻嗻,凄厉刺耳。

    海东青依旧手抚着那只飞禽的白羽,安抚着这只跟随了自己十好几年如同老友一般存在的神鹰,道:“不就是个违抗圣旨的罪名么?凭夜王爷那通天本事,与天子爷好好说道说道,不就没事了。你说是也不是?”

    夜三更不说话,表情都未有一丝变化,只是盯着对面这个能与禽中刚烈对视数日的老头儿一动不动。

    他在等,等海东青的下文,这半百老头子绝不可能仅仅只是来找姐弟两人说两句话这么简单。

    夜遐迩也不说话,聪慧如她,差不多猜出了这个爱炫耀自己宠物的老家伙为何不远千里来找自己两人的动机。

    绝对也不仅仅会是让自己两人回去这么简单。

    “我自知厮混恁些年也才留到了个天象境便止步不前,应该与三公子半斤八两吧。”海东青缓缓续道,一抖手臂,那只仅次于雕中极品海东青的雾里白振翅而飞,在屋里盘旋两遭飞出窗外,“可三公子带着二小姐怎么也分身乏术不是?”

    “海前辈这是威胁我咯。”夜三更终是开口,轻笑。

    “不敢不敢。”海东青嘿嘿笑道,连连摆手,“没那本事没那本事,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

    海东青看着窗外盘旋的雾里白,转而又看向夜三更,手中烟袋杆子又塞回怀里,再出手已多了一块无事牌大小的皂玉牌。

    “可接了这玩意儿,我也没办法。”海东青一脸无奈,“承蒙上边不弃,让我这老头子能在这有生之年见到这块小牌牌,够了啊。”

    夜三更嗤笑一声,“夜光碑呐,可是好久不曾见到了。”

    江湖庙堂英枭辈,千军万马夜光碑。